宋卓初回到房中，从柜子最里面掏出一只小小木匣，里面是只攒着珍珠的蝴蝶簪。

平日里他是不太敢拿出来看的，他怕太多情绪汹涌而至。

可这夜，他却坐在窗前攥着这把簪子，通宵达旦。

那还是他九岁的时候，父亲随着穆钊将军去打漠北，大获全胜。父亲被破格从参将擢为右副军统制，他们家也从徽州一路迁至中京，有了府邸。

他记得入京第一天，母亲就带着他进穆府拜见。

那是他初见穆如清。

穆如清五六岁的样子，穿着鹅黄色的百迭裙，梳着双丫髻，眼如水杏，面若桃花。

穆钊把怯生生的他和穆如清拉在一起，玩笑着说像是九重天上的一对仙童神女。

后来他和穆敬随着父亲和穆伯伯北征西伐，每次回京总记着为穆如清带些好吃的糕点。

守朔州的时候，穆钊曾在一次酒后，戏言要将心尖上的清儿许给宋卓初。穆敬也喝多了，玩闹着高举双臂说他第一个赞成。

现在想来，不过一句醉后的玩笑话。

不过是个笑话。

后来穆如清渐渐大了，不再跟在他和穆敬后头，不再甜甜叫他卓初哥哥。她改口叫他宋公子，举止娴雅有节。

穆敬说圣上提过数次，要把妹妹许给三皇子赵容时。

他问穆敬，她可欢喜。

穆敬抬头长舒了口气，唏嘘道，她欢喜，你也要欢喜。

是啊，他注定要一生戎马，他奢望她，却不敢靠近她。他一梦十年，该醒了。

他找到中京最好的铺子打了这只蝴蝶簪，想要在她生辰送给她，亲手了却自己的荒梦一场。

可终究没有送出去。

靖历二十一年九月，穆敬战死漠北，穆家因谋反满门抄斩。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深藏心底的那个女子。

可今日他才知，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

次日一早，木思灵便在厨房里忙碌了起来。她将栗子开了口，一个个剥出来，然后煮了蒸，蒸了凉，忙活了一上午，才做出五只来。

但做的是真好看，一个个色泽鲜艳，质地松软。木思灵拿起一只尝了尝，甜味适中，没想到这做法隔了多年自己还能记得。

进洛城已经两日，二王子也被罚禁足，入颂队伍按党延吩咐恰时恰好到了洛城。

党延一早便去处理车队物品，早膳也是匆匆应付，这时正好有些饿了，刚刚进了内堂，身后端着盘子的木思灵一个踉跄直接磕在了他后背上。

党延回过头，冷哼一声，看到盘子里的栗子糕，责备道，“昨天刚刚吃过，又嘴馋么？”

木思灵蹙了蹙眉，“是做给殿下的。”

党延忽而一愣，错愕道，“为何？”

“相处这些天，殿下从不贪恋口腹之欲，却唯独对这栗子糕稍显热情，但西北的糕点总是硬生生的，我想着给你按照中京的做法做几只，让你尝尝。”木思灵将盘子举在党延面前，一股期待从她亮晶晶的眼中掠过，她踮着脚，像是等待夸赞的孩童。

党延俯下身，小心拿起一只，轻轻放进嘴里，细细尝着。其实他是不爱吃糕点的，可母妃爱做，特别是栗子糕，为了让母妃高兴，他便装作爱吃。后来母妃去了，他却还是习惯在一堆糕点里拿起栗子糕，无心之举，却被她偷瞧了。

“好吃吗？”木思灵急切等待评判。

“好吃”，他温声说道。母妃死后，他仅剩的一丝温情也被抽去。他隐藏自己所有的喜好悲欢，变成一具没有弱点坚不可摧的雕刻。

如今却被这一只栗子糕唤起了心底最柔软的那份记忆。

木思灵走向前，将盘子放在方几上，“一只都不要剩下！”

党延点点头，突然看见白瓷盘子外侧有道淡淡血印，他顺着看向木思灵的手，她右手食指上是被硬物割破的痕迹。

党延快步向前，将尝了一半的栗子糕放回盘里。顾不上手上油脂，扼住木思灵手腕将她右手摊开，“怎么回事？”他担忧怒恼。

“这个啊？”木思灵倒是毫不在意，“剥栗子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

党延将木思灵手臂置下，转身回房中拿出上好的金创药膏，将药细细柔柔涂在木思灵手上。

“其实没事儿，两天就能好。”木思灵往回抽了抽手，毕竟是个姑娘家，党延这样让她有些不自在。

“闭嘴！”党延将她的手拽了回去，又用力三分，厉声呵道。

木思灵撇了撇嘴，喃喃道，“是怕有了疤痕三皇子会不喜欢么？其实，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有数十道，这点小伤，带不带着也没什么区别了。”

党延涂药的手骤然停下，“为何会有这么多伤？”

“冻的，虫子咬的，抢食物时伤的，被狗追的时候绊倒磕的，太多了，我也记不清了。”木思灵笑了笑，笑容勉强。

党延眸子抖颤了几下。

从她被扔在大夏的第一天，他的棋局上便有了她这一颗子。

两年前他突然得到消息，颂帝将与赵容时订有婚约的穆家罪女扔在了夏颂边境，他便派人将她一路引到凉州。他让连都封锁了她在大夏的所有消息，故而赵容时、宋卓初一直苦寻不得。他任由她流落市井，快饿死的时候想法儿让她拾点剩菜剩饭，快冻死的时候想法儿让她捡点儿破衣烂衫，他吊着她的一条命，让她苟延残喘的活。

只等赵容时在颂国站稳脚跟，将她寻来送给赵容时，搅动中京风云。

是他，让她这么困苦的活着。

想到这他蓦地松开手，低声道，“抱歉。”

抱歉，我眼睁睁看着你流亡山野。

抱歉，我还要推你入淬火炼狱。

念儿和连都站在门外有些时候了，看见两人举止亲昵，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退后几步。

“进来。”党延扫了房外几眼，定了定神，将自己从那纷乱无章的思绪中扯回，朝着房外的连都沉声道。

木思灵知连都定有事要禀，也顾不得攀问党延为何抱歉，便有眼力见儿的寻了念儿，忙着安排念儿的住处去了。

“中京形势如何？”党延向前几步走到窗前，开了窗向外看，寒风冷峭，木思灵裹紧外袍和念儿说说笑笑往隔院走着，似是把刚才惹起的伤心旧事全忘了。

连都道，“几月前颂帝在江宁修的佛殿被大雨冲垮，折腾了几个月才查到，是工部尚书黄奇将墙角材料用河沙滥竽充数，房梁用料更是朽木占了多数。黄奇是三皇子的人，他自是受到牵连，如今被颂帝罚跪禁足。”

“这样看来，倒不是进京的好时机了。”党延淡淡道。

“可一直呆在洛城，也不合规矩。”连都道。

“无妨，宋康不是正驻守洛城吗？他也不会轻易放我们走。”党延将剩了一口的栗子糕慢慢悠悠塞进嘴里，她用心做的，他不能辜负。

“宋康手下的打手昨晚深夜已悉数入宋府，定是要对姑娘下死手，会不会伤了姑娘？”

党延不疾不徐道，“我会护她周全。”

他要的就是宋康出手，但他和木思灵身在府衙，对方自是不便。

他要想个法子，给对方一个胆敢“痛下杀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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