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赫就在我床边,我一动他就醒了过来。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邋遢的样子,眼中布满红血丝,胡子拉碴,衣服也皱成一团。
他的神情很奇怪,我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痛苦自责内疚。
他在痛苦什么?自责什么?内疚什么?
江赫张了张嘴,几次要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艰难地想将身子撑起来去够护士铃。
江赫见状,急忙过来贴心将枕头垫在我身后。
他的动作极其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个什么易碎品。
他的手搭上我的手,熟悉的幻痛席卷全身。
大概因为虚弱,这次的痛苦来势汹汹,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江赫甩开。
又立刻发现自己的行为不妥,连忙朝他道歉,“江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江赫神情有些崩溃,他抱住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白莹,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啊啊啊啊啊!
电流声响起!
好痛啊,好痛啊啊啊啊啊!
我疯了一般拔出吊针,大力挣脱他,摔下病床,手脚并用的往外爬。
江赫又惊又心痛,急忙大喊,“医生!医生!”
我意识有些游离。
医生护士的脸变得面目可憎。
他们与女校老师的脸完全重合。
坏人将我团团围住。
我抱着头下蹲,“救命!救命!别打我!求求你!我不敢了,不敢了啊——”
有人大力按住我的四肢,有人给我注射了镇静剂。
意识逐渐清醒,我却紧紧闭着眼睛。
耳边是医生清冷的声音,“江先生,白小姐的情况,应该是长期遭受虐待,导致身心双重受损。这种情况有些麻烦,我们需要研究一下才能告诉你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长期遭受虐待?”
“身心双重受损?”
江赫喃喃重复,仿佛不敢相信。
医生走过来,检查了我的心跳。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医生温和的问我,“白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可以配合做一套心理量表吗?这有助于我们更精准的帮助你。”
我摸着胸口,我也知道自己出问题了。
目光犹疑了一会儿,我终于点点头。
医生温和地笑起来,“不用担心,很快就好,您稍微休息一下,我去准备材料。”
医生离开之后,病房里重归窒息的沉默。
江赫颤抖着声音开口,“阿莹,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镇静剂发挥了作用,此刻我从未有过的清醒,仿佛一个飘在空中的旁观者。
连看见江赫的幻痛感都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病号服,大概是江赫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了。
看见了我斑驳的,伤痕累累的,破败不堪的身体。
我轻笑了一声,“你问的是哪一道?”
“背上的鞭伤吗?那是我进女校的第三天,被同学举报看你的照片,老师说我淫荡,应该受鞭刑。”
“还是腿上的烫伤?那是我偷偷给你打电话,却被你挂断,被老师发现,用滚烫的汤泼在我腿上,她说我屡教不改,应该受到火刑。”
“腰上那一片出血点,是我不听老师的话,不肯羞辱另外一个犯错女人,所以老师说,要我一起受罚。”
“哦,还有手上的伤,那是我数次割腕求死,又数次被发现后,留下的痕迹。”
“你知道的,我不是疤痕体质,如果不是重复受伤,我总是很快复原的,就像没有受过伤一样。”
“这些留下的痕迹,都是反反复复折磨,终于它们不肯再愈合,留下提醒我,受过的苦难。”
我每说一句,我看见江赫那张永远高高在上的脸就崩溃一次。
我古井无波的心,竟然因为他一次次的崩溃,而有了一丝快感。
他哽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阿莹,我真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我偏了偏头,继续云淡风轻地说,“我向你求助过的。”
“第一次给你打电话,被你挂断了。那天我回去,女校老师问我哪个手指拨的号码,我不回答,他们就将钢针插进我的十根指头。”
“第二次,我打通了电话,我求你接我出去,林欣欣就在那头叫你切蛋糕。你怎么回我来着?哦,你说,别妄图讨好你提前接我出来。”
“那天他们把我脱光了吊起来一晚上,然后说,如果再发现我偷偷打电话给你,就让我的学期再增加一年。”
“后来……我就学乖了呀。”
江赫已经崩溃到无法支撑自己,跪在了地上。
他满目赤红,绝望地看着我,“阿莹,我要怎样,才能够补偿你?”
我歪头仔细地想了想,最终叹了口气,在江赫绝望又卑微地期待中,冲他摇摇头,“怎样……都不能够。”
江赫如野兽的悲鸣响彻病房。
痛吗?
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江先生,白小姐的治疗方案出来了。她有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合并强烈的自毁倾向。目前国内相关治疗……”
医生在病房外跟江赫仔细讲述我的病情,江赫好像不太听得进,他只是反复问,“要怎么样才能治好她?”
医生安抚他的情绪,“目前国际上有一款药,已经进入三期临床。原理是通过抑制神经递质减弱痛苦情绪的传导,但相应了,她可能会逐渐遗失部分记忆。”
“遗失部分记忆?”江赫敏感地抓住关键词,反问道,“那……她会忘了我吗?”
“遗失哪个部分没法确定,但是根据临床经验,应该是给她带来创伤的那部分……”
“那就好,那不会是我,让她痛苦的记忆是女校,对,是女校。”江赫自我安慰道。
……
医生将特制的药递给我之前,江赫忽然拉住我的手,惶惶不安地问,“阿莹,你不会忘了我的,对吗?”
我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将药丸吞了进去。
我开始住院吃药之后,仿佛不那么怕江赫了,我的情绪被笼罩上了一层塑料薄膜。
伤心也好,痛苦也好,很难在我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而江赫却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
他会推着我出去晒太阳,会清晨买一束鲜花插在花瓶里,我时常很疑惑。
我印象里,他从前,似乎很讨厌我?
有一天早上起来,天色阴沉.
我看见江赫拿着花进来,忽然心慌得厉害。
想起昨天晚上听他说要把我送走,我就满心委屈。
我拉住他的袖子,“江赫,我不是故意推林欣欣的。”
江赫愣了一愣,忽然露出痛苦又难过的神色,“阿莹,我知道的,你虽然有时候有点刁蛮任性,但是绝不会故意伤人。”
“不不,你不知道!”我焦急地解释。“那天林欣欣借口给你送文件,找到我。
她说我借着爷爷赖在江家,说我图谋江家的财产,还说你很喜欢她,说你已经烦透我了。
我气不过,要来找你问,你要是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我不会赖着你的。
但是她拦住我,她不让我来找你,我一着急,就想推开她……”
我已经委屈得哭了起来,“江赫,我真的不是故意推她的,你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
江赫放下花,小心翼翼上前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颈间,颤声说,“好,你哪里都不去,就留在我身边。”
我放下心来,冲他讨好地笑了笑。
他也回了我一个难看无比的笑。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医院。
江赫抱着一束带着露珠的鲜花进来。
他是不是吃错药了?他竟然送我花诶?
我从病床上蹦起来,“江赫,为什么我在医院啊?啊不对,为什么你要送我花啊?”
江赫朝我笑了笑,虽然这个笑看起来有点不情不愿,“你生病了,在住院呢,爷爷叫我来照顾你。”
“我才没病呢,你看我好好的!”我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又叹了气,“哎,我就知道,不是爷爷叫你,你也不会送我花。”
“不过这是你第一次从我花诶!”我很快又高兴起来,从江赫手里抢过花,深深嗅了嗅,抬头笑眯眯看着江赫,“我能出院回家了么?”
江赫顿了顿,上前一步牵起我的手,“好,我们回家。”
我条件反射地甩开,江赫眼中闪过一抹伤心。
我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会甩开江赫的手?
我摇摇头,赶紧上前牵起他的手,“喂,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啊,是不是终于发现我的好啦?”
本来只是调戏他一句,没想到他竟然点头说,“是呀,阿莹你那么好。”
我这次真的确定,江赫被夺舍了,他竟然会夸我?
司机一路开往江家别墅,我赶紧叫住司机,“刘叔,不对不对,我明天还要上课呢,我们回玲珑江南住。”
玲珑江南是我大学旁边的小区,当初江爷爷特地在这里给我买了套两室一厅,方便我走读。
司机讪讪地询问江赫,江赫直视前方,“听白小姐的,回玲珑江南。”
窗外暴雨如注,雷鸣阵阵,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江赫,“你今晚……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我发誓,”我竖起手指,“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睡客卧,我睡主卧!”
我刚发完誓,一阵惊雷劈下来。
江赫笑着挑眉,“你发誓?”
我苦笑抚额,雷公爷爷呀,我真的,只是怕打雷而已。
进房间之前,江赫忽然叫住我,“阿莹,那束花,跟爷爷无关,是我想送你的,对不起,送得太晚了。”
我愣住了,江赫什么意思?
是不是他也对我有意思?
我就知道,我这么可爱阳光明艳的少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我假装咳嗽来隐藏嘴边的笑意,“知道啦知道啦,就不能明天再说吗,搞得人家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江赫红了眼,“阿莹,你明天还会记得我吗?”
我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然后飞速进房间关门。
“傻子,我当然会记得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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