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娘亲是渠州有名的花楼姑娘,多少王孙公子抛掷千金也难换她回眸一眼。
可她不要高门子弟的荣华富贵,她要真心。
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给爹爹,要爹爹替她赎身。
娘亲其实心里也害怕,怕爹爹席卷银两跑了,却不要她了。
她在赌,赌爹爹对她有没有真心。
娘亲的姐妹拿出所有的银两给心上人,让心上人替自己赎身,可最后那人卷款逃跑,娘亲的姐妹受不住打击,投湖自尽了。
娘亲比她的姐妹命好,她赌对了,爹爹这个穷书生什么也没有,只有满肚子的臭墨以及那颗真心。
娘亲准备好自尽的白绫并没有用上,让爹爹拿去裁成了几段,每一段都被爹爹铺开,执笔画上了娘亲的脸。
爹爹笔下的娘亲灵动好看,就像是天上的仙女。
爹爹赎了娘亲后,他们二人只是简单地拜了堂,天地为媒。
娘亲介意自己的身份,她不愿意请人来,她怕难堪。
她虽不说,爹爹却心里明白。
后来爹爹高中,有了官职俸禄,他便攒着钱,想要重新给娘亲一份体面,重新拜堂。
他知道娘亲虽然不说,心里也是想的。
爹爹原本并没有想十里红妆声势浩大办这场婚礼,他比谁都怕娘亲被人议论。
可那时公主翻出了娘亲曾为娼的事情,四处宣扬,爹爹还因此差点被罢了官,娘亲成了整个上京的笑话。
他们都说娘亲下贱不要脸,一个贱人也敢妄图做官眷,真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了。
三公主更是带着自己那群闺中密友整日领着小厮婢女在府外故意说些腌臜的话给娘亲听。
爹爹大办婚事,是为了告诉娘亲,告诉这上京所有看热闹的人,他们口中的贱人是他的心上人,是最好的人。
他用尽自己所有的积蓄在污言秽语最盛的时候为娘亲重新办了一场婚礼,婚服是最好的,连喜被上的鸳鸯交颈都是爹爹亲手描的样,凤冠霞帔上那一颗颗硕大的珍珠也是爹爹亲自采来串上的。
所有人都没料到爹爹的做法,三公主气得闭门不出。
那些嘲笑娘亲的人沉默了,接着便开始更加恶毒地骂爹爹色迷心窍。
她们一边憎恶看不起娘亲,一边又比谁都羡慕娘亲。
三公主如今提起婚礼的事情不过是想暗示爹爹往后也要重新给她办一场,她要的婚礼必然要比娘亲当初还繁华。
可她打错了算盘,爹爹怎么会答应呢。
7
她殷切的目光落在爹爹脸上,爹爹放下筷子,绽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光彩吗?」
公主唇角的笑意顿住了。
爹爹拿起桌子上的帕子轻轻给公主擦着唇边,语气轻飘飘:「我的公主呀,你婚前失德,人尽皆知,外头的人都说你是个不要脸的烂货,再办一场婚礼,岂不是让人再笑话你一次吗?」
公主眼睛红了,眼泪渐渐溢出,爹爹轻啧了声,眼里勾勒出几分笑:「哭什么?我就喜欢你这种不要脸的货,公主床上的手段可比那些下贱的青楼娼妇要好太多了,男人就喜欢这档子事,你该以此为荣才是。」
公主扑到他怀里呜咽地哭:「你胡说!」
爹爹唇角僵硬地顿了顿,继而放松起来,忍耐道:「好了,我知道你伤心,可不是你自己让婢女给我下药的吗?现在哭什么?日后你有了孩子,我再为你好好大办一场,届时你风光无限,她们自然羡慕你,也就没人敢说话了。」
公主抽抽噎噎地坐了起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委屈起来:「太医说掉的是个男孩呢,你那日都不来看我,我险些疼死了。」
爹爹云淡风轻,笑意盎然地哄着她:「我这不是为你好吗?陛下如今让我补了兵部的缺,你抓紧再为我生个儿子,我在朝堂上为他挣下爵位,日后,什么都是他的。」
公主这才高兴起来,她命太医好好给她诊脉开药,她要早日为爹爹生子。
她趁着爹爹不在时,将我带到房里,用长长的指甲掐我的眼皮,拔我的睫毛。
她说我的这双眼睛和娘亲生得一样,以后也一定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她迟早要把我这双眼挖出来喂狗。
我好疼,但是我不哭,我很乖地站在她跟前,任由她虐打咒骂,用力忍下眼中分泌出的液体。
我不要在她面前哭,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在我面前哭给我看,要痛苦得流泪号啕,至少,要比我痛苦。
有一日,我怎么忍都忍不了,她用烛火撩我的眼睛,我刺疼得无法忍受,我记得我明明很努力地忍了,可汩汩的液体就是朝下落。
我好恨我自己,我真没出息,我怎么能在她面前哭呢。
后来我闻到了血腥气,心里转而高兴起来,原来是流血了。
流血也好,流血总比流泪好。
我有时候被她虐打得受不了,就会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记住这个疼,只有记住了疼,她杀我娘亲的恨才不会随着我长大的时间淡化。
我好害怕啊,好害怕忘掉那日浑身冰凉、痛到无法呼吸干呕的感觉。
我恨我的记忆,娘亲对我那么好,我居然渐渐地有些忘记娘亲的容貌了。
我不可以忘,我会压制长大后记忆消退的本能,我要永远记得娘亲的好以及娘亲的模样。
还有,那日的恨。
9
每次公主折磨完我,我就会一个人在房里待着温书等伤好。
我没有告诉爹爹。
爹爹有爹爹报仇的路,我有我报仇的路,我不要靠任何人。
爹爹很忙,他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是带着一堆人去书房商谈事情。
春去秋来,我看着爹爹带回来的人,从开始的七品小官到后来的三品大员,再到恶名昭彰的东厂酷吏以及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爹爹身上官袍的颜色也在变,他愈发地会逢迎了,眼神却更加冷漠了,背影也消瘦起来。
我那个沉默寡言、看见娘亲总是会忍不住紧张羞赧的爹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能在漆黑的官场上长袖善舞了。
娘亲若是还活着,一定会心疼得偷偷掉眼泪。
她可是爹爹有点小磕碰都会念叨好久的人,知道爹爹如今瘦得清癯嶙峋,她只怕要睡不好觉。
10
四年后,公主再次有了身孕,她很高兴,宝马香车无比骄傲地回了宫,一直待到夜里才回来。
去时空空的马车,回来时却塞满了金银财宝。
她得意招摇地进门,像是一只花孔雀一般。
她瞧见我在温书后,一脚踹在了我的心窝上,伸手憎恶地将我拎起,拇指与食指掐住我的脸抬了起来。
她冷着脸收紧力道恨不得把我掐死:「你真是和你那贱人娘亲生得一模一样,一样地碍眼。」
她往日折磨我,喜欢细水长流地折磨,如今有了这个孩子,她下起手来不再有所顾忌。
一旁的侍女碧澜拦住她:「公主,她娘耽误您和驸马在一起,当时那么便宜地就让她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太手软了,就留着这个小贱人的命慢慢折磨,代替她娘向您赎罪。」
公主松开了些掐我的力度,碧澜贴在公主耳边低声道:「您现在才有了身孕,驸马爷刚赈灾回来,眼看着马上又要加官晋爵了,这个小贱人死不足惜,可不能让她影响您在驸马心里的位置啊,日后等您生下了世子,驸马有了儿子,不怕他不厌弃这个小贱人。」
公主愉悦地笑了,甩开了我,将我丢在了地上,对我说:「先留你几天活路,日后再好好找你算账。」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腹,脸上漾起羞涩满足的笑容,大张旗鼓地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根本不是爹爹的孩子。
爹爹厌恶她到死的地步,怎么会去碰她。
那些夜里,府内迷香袅袅,出入公主卧榻的是乞丐还是诏狱里的死囚根本不得而知。
爹爹曾暗地里找到了奸污杀害娘亲的那几个地痞流氓,他们跪在爹爹面前,求爹爹给一条生路。
他们同爹爹说,公主告诉他们,他们要奸杀的女子是个低贱的娼妇,让他们随便玩。
爹爹听闻后,呆坐在一旁发愣,竟然没有生气,回过神来以后,反而异常地哈哈大笑,嘴里一直念着「低贱」那两个字,直到他所有的力气用尽了,捂着头艰难地跪地喘息,已是满脸的泪水。
第二日,就在娘亲祠堂旁边的屋子里,爹爹当着我的面剥了五人的皮制成了美人灯笼。
剥第一个人的时候,断断续续,爹爹手稳,眼神凌厉可怕,喷薄的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真的好可怕,像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
看向我时的眼神却又是带笑的,他们说得没错,爹爹疯了。
他朝我招手,笑着问我怕不怕。
我摇摇头说不怕。我是爹爹的孩子,我怎么会怕呢?
爹爹都疯了,我又怎么会是个正常人呢?
那天夜里,娘亲的祠堂里,屋顶的房梁下多了五顶怪异的灯笼。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爹爹是真的疯了,他回不了头了。
11
我找出来药膏擦在破皮流血的地方,捡起地上的《战国策》继续温书。
爹爹不要我学琴棋书画针黹女工,反而请来最好的夫子教习我四书五经君子六艺。
我知道爹爹的意图,也明白他要做什么,我不能拖爹爹的后腿。
真可惜,我是娘亲的女儿,却没遗传到娘亲半点儿的善良和心软,反而同爹爹一样如出一辙地心狠手辣。
那天夜里,公主在府里大摆宴席,爹爹很晚才回来。
公主开心地和爹爹分享自己有孕的消息:「裴郎,四个多月了,太医说看孕相十有八九是个男孩呢。」
爹爹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他瘦得很,那张脸更加棱角分明。
爹爹哪怕是讥讽地笑,也能让人神魂颠倒。
「是吗?」爹爹向她举杯,笑着道,「恭喜了。」
笑着笑着,他便畅快地大笑起来,连饮了好几杯,公主双颊泛红,开心极了:「有这么开心吗?」
爹爹嗤笑:「自然。」
他饮了许多酒,身形已经有些不稳,手指握住公主的脸,笑着问:「公主不过双十年华,怎么看着老了许多。」
公主脸上的笑顿住了,她最在意的就是这张如花面孔,爹爹的话于她而言不亚于雷劈。
「裴郎,我,我老了吗?」她声音颤抖,险些要哭出来。
爹爹松开了握住她脸的手,转而拽住了碧澜的手,醉意呢喃:「我怎么不知道公主身边何时有这样水灵的婢子了。」
说完,爹爹就倒在了桌子上睡了,公主恼怒地一巴掌甩在了碧澜的脸上。
碧澜跪下来不住磕头,头破血流,嘴里一直喊着饶命。
公主命人拿来菱花镜,她脸颊两边的肉几乎要让她忍得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左右反复地看,又抓起碧澜的脸死死盯着。
她嗓音森冷地问身旁的人:「本宫好看,还是这个贱人好看。」
周围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自然是公主好看!」
她笑了,笑不达眼底,整张脸看起来扭曲怨毒:「既然驸马爷夸你水灵灵,那你便自己投井吧,如此水灵灵的你,就该被水溺死,你们说呢。」
碧澜是伺候她长大的婢女,跪在地上的人忙不迭为她求情,也是为自己求情。
碧澜这样的心腹宫女,公主都能因为驸马一句话赐死,她们这些人日后若是和驸马牵连上……哪有活命的路啊!
公主正在气头上,听见求情的声音,表情更加扭曲:「本宫是公主,她一个贱婢!就算伺候我多年,贱婢永远也是贱婢!怎么配跟我讲情分!主子永远都是主子,奴才永远都是奴才!拖下去!投井!」
她疯了一般砸了宫女们捧着的镜子,碧澜绝望地倒在地上,谁能想到,一刻钟之前,她还是公主身边的心腹,是那么风光无两。
碧澜死了,爹爹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下面人来说,碧澜的身体都在井里泡得发白了。
爹爹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这句可惜传到公主耳朵里,她又一次被刺激得发了疯,摔了不少东西,指着屋子里稍有姿色的婢女就骂狐狸精。
隔天,娘亲的祠堂里便多了一盏人皮灯笼。
那个叫碧澜的宫女,曾是公主欺辱我娘亲的马前卒,带着人向娘亲丢东西吐口水,还在府外指桑骂槐地辱骂娘亲,践踏娘亲的名声。
爹爹借刀杀人,向碧澜讨要了这份债。
你看,做错事,总是要还的。
12
公主府内的下人苦不堪言,尤其是稍有姿色的婢女。
公主整日疑神疑鬼,直到婢女换了一堆模样差、身段粗的,她的脾气这才好了点。
爹爹近日几乎不怎么回来了,他整日和东厂的太监头子混在一起,搜查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官员,把他们投进狱中。
爹爹身上的血腥气越发重了。
公主一连半月没见到爹爹,又得知爹爹刚去搜查了青楼,大着肚子如何都坐不住了,摔了茶具,像个泼妇一样喊:「把裴钰找回来!找回来!」
爹爹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迹都没有擦干净,眼角下沾的血珠凝固,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惑人的妖异,周围若隐若现的血腥气飘浮在鼻尖,这样环境下的爹爹,反而比干干净净时,更加迷人心神。
公主哭着扑倒在爹爹怀里,呜咽:「裴郎,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我晚上睡不着觉,我好害怕,你外面是不是养了女人!」
爹爹故意将手上未干的血迹恶劣地擦在她脸上,哼笑了声:「瞎想什么。」
如今的爹爹权倾朝野,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即使是公主,也无法撼动爹爹分毫。
公主抽噎着吸了吸红红的鼻尖:「那你去哪里了呀,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你在忙什么呀?」
爹爹笑得勾人,轻声回答:「忙着杀人啊。」
公主愣了愣,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的样子,嫌恶地抱怨:「什么人还要你亲自动手,诏狱里养的那些酷吏都是废物吗,还脏了你的手。」
爹爹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的眼睛:「公主不问问我杀的人都有谁吗?」
她来了些兴趣:「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