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后?
你我之间,哪有以后?
云皎摇摇头,很想让夜渊不必费心思诓骗她,她已经一无所有,没有这个价值了。
可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这样细微的动作便让她摇摇欲坠起来,夜渊连忙扶住她:“你先躺下,太医说你失血过多,身体很虚弱,要好好静养。”
云皎也的确没力气再说什么,刚才那般举动也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此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不得不躺了回去,人虽然还醒着,却还是闭上了眼睛,不想见人的意思清清楚楚的写在了脸上。
夜渊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心里有些慌:“我知道你心里怪我,但我没有不想救你,当时让人先找萧宝宝只是……”
“奴婢不敢怪罪,”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解释,云皎艰难地睁开眼睛,一双本该明亮的眸子此时毫无光彩,说的话却十分清晰,“皇上救后妃,天经地义……”夜渊听得心口直颤,语气急切地辩解:“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悦嫔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皎并不想知道他和萧宝宝如何,她只是不想见到夜渊。
她拽了拽自己的手,却换来更紧的回握,夜渊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情绪平缓:“不管怎么说,这次没能及时救你是我的错,但我心里真的还有你,云皎,以后我慢慢补偿你,好不好?”
他说完忐忑又期待地看着云皎,希望云皎能给他一点反应,愤怒难过,或者委屈控诉都好,只要她肯给自己一个反应就好。
然而云皎平静无波,甚至连眼神里都没有丝毫波澜,她只是看向了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语气木然:“皇上请回吧。”
夜渊陡然僵住,云皎不信。
他很是不安:“云皎,我没骗你,我从头到尾,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
云皎没再开口,也没再将手拽回去,仿佛是默认了他的亲近,然而秀秀却大着胆子靠近了:“皇,皇上,您放开姑姑吧,她现在很虚弱,不能再受伤了……”
夜渊一愣,连忙看向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的时候已经把云皎的手腕抓红了。
他连忙松了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云皎慢慢将手收了回去,疲惫似的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要睡了,可夜渊知道她没有,她只是仍旧不想见他而已。
他脸色暗了下去,虽然知道云皎经此一遭,会对他很失望,可他没想到她会失望到连他真心剖白的话都毫无反应。
“云皎,我……”
“皇上,”云皎轻轻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都是疲惫,“奴婢想休息。”
这是云皎第二次逐客,夜渊也知道这种时候自己离开才是云皎想要的,可他舍不得走。
云皎昏迷的这半个月,简直比六年前他自己重伤的日子,还要难捱,如果不是这次出事的使臣太多,一个处理不当就会引起邦交问题,他一定会顶替秀秀,贴身照顾她。
可他做不到,只能每日里来看望她,听一听她虚弱却平缓的呼吸,碰一碰她苍白却温热的皮肤,以此来缓和他逐渐焦躁痛苦的心情。
“云皎,你先睡,我待会儿就走。”
云皎抬眼看过来,夜渊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还是不想走,他想多看云皎一会儿,哪怕对方不理他也好。
云皎没再开口,只是侧头看着虚空,眼神空洞洞的。
夜渊静静看着她,心里有个念头跳出来,云皎是不是在等他走?是自己的存在已经让她连安心入睡都做不到了吗?
可这么残酷的事实他不愿意接受,他死死攥着拳,竭力寻找别的借口,会不会是刚醒来所以睡不着了?是不是伤口疼得睡不着了?
或者,是饿了渴了?
夜渊眼睛陡然一亮,一定是这样的。
“是不是想喝水?太医说你最近会时常口渴,我让人熬了补气血的汤水,什么时候想喝都有,蔡添喜。”
蔡添喜一直在营帐外候着,听见夜渊问云皎喝不喝水时,便立刻就让人送了补汤来,前脚碗送到了手里,后脚夜渊就喊了他的名字。
他连忙答应一声,端着碗进了门。
“皇上,四物汤来了。”
夜渊抬手接过,细心地拿勺子搅了搅,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才递到云皎嘴边,然而云皎却侧头避开了。
夜渊的手僵在了半空。
秀秀看着他的脸色,下意识上前一步,她还记得上次云皎不肯喝药,被夜渊硬逼着喝下去的事,脸色有些发白:“皇上……”
蔡添喜也有些忐忑,也跟着上前了一步,万一待会儿真的发作起来,他也好拦一拦。
然而夜渊只是僵硬片刻,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汤碗挪开了:“不想喝吗?那是不是饿了?你想吃什么?芙蓉鸡片?烧鹿筋?还是……”
“皇上,”云皎终于再次开口,虚弱已经遮掩不住,“奴婢……想休息。”
夜渊的聒噪戛然而止,云皎是想休息,可更想他走。
这是她第三次撵他了。
是有多不想见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口。
他心里发空,明明是皇帝,这一刻却连个留下来的理由都找不到……即便找到了,又怎么能留下来呢?
让云皎撑着这样孱弱的身体,连休息都不能安心吗?
他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妥协了。
“好,朕稍后再来看你。”
救我的人是谁
夜渊终于走了,云皎松了口气,眼前却有些发黑,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什么都没能看见。
只是身体极度虚弱之下,她并没有在意。
秀秀上前来给她盖了盖被子:“姑姑,奴婢就在旁边守着,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一声。”
云皎原本想答应一声,声音却只到了嘴边就散了,连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也就没再勉强,合眼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恍然回到了当初逃离火海时的情形。
她那时候已经看不清楚人脸了,分不清最后来的人到底是谁,却清晰地记得有人喊了她一声“二姑娘”。
京城中人只知云家嫡系,不知云家分支,一向称呼她为谢大姑娘,可其实云家宗族庞大,她在家中姐妹里排行第二,宗族中人都会喊一声“二姑娘”。
可那一声呼唤太过短暂,她又已经奄奄一息,记得并不清楚,甚至觉得像是在做梦。
但这个梦却让人十分不安,她满头冷汗地醒了过来,秀秀正端了补汤过来,见她醒了很惊讶。
“姑姑,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云皎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睡了多久?”
“这才不到一刻钟……是不是渴了?喝点汤吧,你嘴唇都裂开了。”
云皎没有心思喝汤,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那句“二姑娘”,先前意识混沌,她没想起来这茬,见夜渊在身边,下意识就以为是他,可现在脑袋清醒了一些,就知道不会的。
“是谁救我回来的?”
秀秀似是被问住了,犹犹豫豫地不肯开口。
云皎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不是皇上,不必隐瞒。”
秀秀叹了口气:“奴婢不是想骗您,听说皇上真的去找过您的,就是晚了一步……祁大人先把您救出来了。”
云皎一愣,祁砚?
那当时唤她“二姑娘”的,是他吗?
可她怎么记得祁砚喊她一直是云姑娘呢?莫非当时她意识模糊,听错了吗?
她脑袋疼起来,以往思虑过度才会有的毛病,现在如此轻易就犯了,可以往这痛苦那么难捱,此时却在全身各处的伤痛衬托下,变得微不足道了。
醒着倒是真不如晕过去来得好。
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被疼痛折磨得脸色又苍白许多,秀秀有些心疼:“姑姑,奴婢这就去点支安神香,您再睡一会儿吧。”
云皎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是肯示弱于人的人,只是以往,夜渊是个例外,可现在,连这个例外都没了。
再难捱,她也只能自己咬牙忍着。
她蜷缩进被子里,可这细微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连意识都有些模糊。
说也奇怪,刚才强撑着给夜渊行礼的时候,她竟没觉得这么疼,只一心不想见他。
她僵着身体不敢再动,疼痛的余韵却仍旧折磨得她浑身颤抖,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那一觉,大约是被疼昏过去,又疼醒过来的吧。
外头传来说话声,不多时秀秀拿着安神香进来:“姑姑,祁大人听说你醒了,想来探望。”
云皎模糊的意识被这句话硬生生拉扯得清醒了过来,这是救命之恩,日后能不能偿还说不准,可至少应该当面道个谢。
“请,请进来吧。”
秀秀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姑姑,要不下次吧?你脸色……”
云皎摇摇头,她有种预感,总觉得这一觉她又会睡很久。
“请进来吧。”
秀秀不敢和她犟,见她坚持连忙去了。
脚步声很快由远及近,祁砚人未到,声先至:“云姑娘,听说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祁砚大步走进来,他脸色看着也不大好,以往光风霁月的人,此时竟带着青色的胡茬,脸颊也凹了进去,瞧着很是憔悴。
云皎试图坐起来,祁砚连忙拦住:“别动,云姑娘你浑身都是伤,不能乱动。”
云皎只动了一下就停了,倒不是听劝,而是太疼了,几乎要摔在床榻上。
祁砚快步上前,扶着她靠在床头,眼底的担忧不加掩饰地淌了出来:“姑娘真是憔悴许多,日后千万不要再逞强,不管什么人都不值得你舍身相救。”
云皎默然,祁砚大约是误会了,她并不是舍己为人的人,当时的举动也只是权衡利弊下最无奈的选择。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
“多谢大人救我,带累大人了。”
祁砚脸色瞬间紧绷了起来,眼底染上几分怒气,他似是要说什么,可看了一眼云皎,那股气就泄了,他苦笑一声:“云姑娘,你真是会往人心里扎刀子,你明知我甘之如饴。”
云皎一时没能说出话来,若是以往,她对祁砚的爱慕并不会觉得奇怪,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大半个京城的朱门,甚至是皇室都想与云家结亲,将她这个贵女魁首娶回家里,甚至放言她会是下一任皇后。
可他们看重的不是云皎这个人,而是她的出身,她的手段,她的名声。
可如今……
往事不堪回首,云皎慢慢摇头:“大人……错爱了。”
祁砚神情晦涩,却很快就打起了精神:“不说这些了,你能醒过来便是人间之喜,这些日子的提心吊胆总算可以结束了。”
他抬眼看着云皎,眼底带着和夜渊如出一辙的贪恋。
可他的日子却比夜渊要辛苦得多。
起初云皎生死不知的时候,夜渊情急之下顾不上争风吃醋,一直没提这些,可云皎情况稳定,且一直昏睡不醒之后,夜渊的恶劣便开始显露。
他指派了数不清的政务给他,忙得他昏天黑地,几乎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更别说来探望云皎。
可他省下来的时间,却都攒在了夜渊身上,让他能整宿整宿地陪在这营帐里,贴身照料云皎。
想起夜渊的缺德,祁砚恨得牙根发痒,却不愿意在云皎面前失了风度,只能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又看了一眼云皎,才克制着移开了目光。
“多谢大人惦记。”
云皎微微颔首,算作道谢。
祁砚有些无奈,很想让云皎不要如此,却也知道没什么用处,只能叹了口气:“姑娘的伤势不能移动,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若是缺什么,或者姑娘想要什么,只管让秀秀去找我,我回京城去买。”
云皎再次道谢,眼底露出一丝犹豫。
祁砚有所察觉,体贴地轻笑一声:“姑娘有话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必顾虑。”
云皎这次难得没有拒绝,反而抬眼直视了过来:“是有句话想问大人,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姑娘只管说。”
云皎抬眼看过来,明明是孱弱的人,目光却带了几分压迫:“火海里,真的是大人救得我吗?”
好酸
祁砚微微一顿,眼前瞬间闪过那天接住云皎时的情形,却随即便笑开:“云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你不想那个人是我吗?”
云皎打量他一眼,大约是精神不济的缘故,她没从祁砚脸上瞧出来旁的情绪,心里不由一松,眼底的压迫迅速褪去,她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怎么会?只是愧疚而已……那么大的火,你有没有受伤?”
“云姑娘就别担心我了,眼下你的身体最重要。”
云皎又道了声云,仿佛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疼痛似的,仰头闭上了眼睛,祁砚虽然不舍,却还是站了起来,他没和云皎道别,只给秀秀递了个眼色,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改天我再来看她,云皎姑娘的性子不怎么爱和旁人求助,若是你发现她缺什么,一定要去找我。”
出了营帐的门,祁砚才和秀秀开口,秀秀连忙点头:“是,奴婢记下了,大人放心。”
祁砚这才抬脚走了,却不过几步远,就瞧见夜渊站在不远处,目光虽然看向他,却是在和身边人说话,那人他也认识,新任清明司司正,薛京。
这半个月不止上林苑出了事,朝廷更是不得消停,这个不起眼的内侍,一入官场就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四大世家全都牵扯其中,原本众人都以为科举舞弊的案子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谁都没想到,这竟成了割开朝廷暗疮的刀子。
因为此事,整个朝堂人人自危,宫里宫外都不太平,这也是夜渊明知道上林苑不太平,却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当然也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顾忌云皎的身体。
但不得不说的是,最近这些日子,夜渊承受了不少压力,世家几乎轮番来求见,外藩也因为上林苑遇刺之事不停施压,连太后都病了好些天,借着寿宴和命妇们诉苦,话里话外说皇帝不孝,导致一些早就不管政务的老王爷纷纷来劝谏。
虽说夜渊将政务丢给祁砚的确是有私心,可他也的确是逼得焦头烂额了。
然而即便压力巨大,他也没松口,由着薛京一路挖到了底,及至压近世家们的底线,折掉的人手足够让他们伤筋动骨,他才喊停。
此时薛京来这里,大约就是要为科举舞弊的案子画上句号了。
虽然很关心萧家的下场,可事情牵扯太大,他还是识趣地打算退开,夜渊却朝他点了点下巴,这是示意他过去。
祁砚也不畏惧,抬脚走了过去,等走近的时候刚好听见夜渊在吩咐薛京:“有些东西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你要有些分寸。”
薛京什么也不问,答应得很干脆:“是,臣明白该怎么做。”
入朝还不到一个月,他身上内侍的气质已经迅速褪了下去,这副沉稳干练的样子,的确值得人忌惮。
可他仍旧是守礼的,和夜渊说完话十分规矩地朝他躬身一礼,这才转身退了下去。
祁砚微微一颔首算作回礼,等人走远了才看向夜渊:“皇上。”
夜渊随意一抬手,转身就朝远处去:“去见过她了?”
祁砚直起身,抬脚跟了上去:“是,但云皎姑娘身体有些虚弱,只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等她好些了再去看看吧。”
夜渊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对,只说了几句话?
你还不满足是吗?
云皎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还说话?
他打量着祁砚,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最后还是哼了一声扭开了头:“知道她在养伤,你就不要去打扰了,你要懂点事……是不是朕给你的政务太少了?”
祁砚眉头一竖,想起夜渊的所作所为,他气不打一处来:“那些政务还少?皇上,臣已经多少日子没睡过安稳觉了?你还要不要……”
这话太过大不敬,到了嘴边祁砚又咽了下去,他扭头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来的时候,夜渊正目光凉凉地看着他:“怎么,你还不服气?找到人你不赶紧回来,在林子乱跑什么?还把人放在树上……你嫌她的伤轻吗?”
祁砚目光一闪,微微垂下了头:“臣初来上林苑,不认得路,云姑娘又身受重伤,总不能带着她奔波,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将她安置起来。”
夜渊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没再言语,只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也是救了她,朕该谢你。”
祁砚不爱听这种话:“皇上这句话臣担不起,臣救云姑娘,只是为了她这个人,并不是为了旁的。”
夜渊眉头一皱,如果他没听错的话,祁砚这是在挑衅他。
“臣听说云姑娘再过几年就会出宫,希望到时候,她能让臣好好照顾她。”
夜渊眼睛眯起来,祁砚果然是在挑衅他。
他打量着祁砚,虽然出身寒门,可他的确是一副好样貌,气度风流,又自持守礼,的确很招姑娘喜欢……是时候给他指一门亲事了。
祁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面露警惕:“皇上在看什么?”
夜渊脸色诡异的和缓了下来:“朕看你这些日子的确是劳累了不少,回去歇着吧,但政务不能落下。”
祁砚直觉他没那么好心,可心长在夜渊肚子里,他一时半会也猜不透,只能将信将疑地退了下去。
殊不知,夜渊脑袋里,此时已经将满朝廷的闺秀都过了一遍,寻摸着哪一家是他无法拒绝的。
只是他对朝臣的家眷素来缺少几分了解,这件事只怕还要吩咐蔡添喜慢慢去查探,眼下,还是去看看云皎吧,既然能和祁砚说两句话,她精神应该稍微好了一些。
他抬脚就走,却刚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