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学记那一年，父亲送志成到苏南的龙城上学。
那是志成第一次出远门。
此前，他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故乡的县城。
长途汽车在泰兴的七圩港过江，开到轮渡的甲板上，刚一停好，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
他终于看见了神往已久的长江，波澜壮阔，气势磅礴，顿觉兴奋莫名；面朝西方的上游，骋目一望，天地之间全是白花花的大水。
要不是站在轮渡上，他势必会疑心自己迎头赶上山洪爆发了。
面对浩荡的江水，寥廓的长天，以及水天相接处那一群上下翻飞，像是轮番啄食一叶孤帆的大鸟，他顿觉自己的渺小，同时毫不费力地想起了那些写到长江的古诗词：“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前一阵子收到录取通知书，知道这次上学要过长江，他便特地翻阅了好几本从镇上一位初中同学那儿借来的书，准备了一大堆古诗词，此刻熟极而流，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船舷边上还站着不少其他的乘客，他觉得自己一旦诵吟成调，势必会显得很做作，很讨人厌。
于是他极力抑制住冲动，把这种掉书袋式的吟哦始终保留在口腔之中。
况且，他也不想在父亲的面前表现得过于兴奋。
从早上到现在，父亲的脸上一直敷着一层难看的霜色。
狂劲十足的江风在他的周身不断地嘶吼着，就像伸出一万双看不见的手，猛烈地撕扯着他的上衣。
他几乎就要听到那种纽扣突然崩落于地的声音了，于是赶紧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死死地护住上衣。
他当然不是怕冷，而是怕身上这一件特意为上学而买的白衬衫会被江风扯坏了。
他的行李箱中没有几件像模像样的新衣服。
昨天晚上，母亲在帮他整理行李箱时，每把一件生活用品塞进去之前，总要先举到他的面前亮一亮，说这个买了多少钱。
即便是一把牙刷的价格，她也记得毫厘不差。
好像在封箱之前，再和他最后一次确认一下账目，以方便他将来再一笔一笔地归还给她。
当时，他觉得那只行李箱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河蚌，正一口一口地吞吃着母亲的血和肉。
太阳只在早晨那会儿露了一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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