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京城披甲案
“自我朝高祖皇帝起兵平定天下起,天下大势便为我大黎一家而得,后四百年气运东流,幸得齐天府之谏移都东河郡,国柞方再绵延三百载,可如今天下之势……”
衍康三十年,二月十三,春分日,太岁,日值受死,大事勿用。
深夜,京城,乾坤殿内。
年迈的衍康帝此刻神情肃穆,他双手负后,于殿内左右踱步,时不时的皱着眉看向面前的须发皆白的老者。
“封茗宣,有什么事你便直说,朕可答应你,今日无论说出怎样大逆不道的话,朕都赦你无罪!”
钦天监监察气运走向,定一年时节,昭告天下,以报来年农耕顺利,海晏河清,四海安康。
而老监正封茗宣今日于此时进宫,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一件足以改变整个大黎如今局势之事。
封茗宣接着说道:
“气运北移,主心不在大黎王庭,致使大黎内天灾不断,更是有州城瘟疫肆虐,若是长此以往,大黎易主,并非虚妄。”
钦天监监正封茗宣所言衍康帝如何不知,自继位以来,大部分州城虽仍是海晏河清之景象,例如江淮两地,例如灵州渤海。
可也有部分州城水深火热,戎州大旱三年,颗粒无收。兖州蝗灾过境,饿殍遍野。西南道瘟疫肆虐,人死如山。
这些年,这样的情况不仅没有得到好转且更加的严重,朝廷连年拨款,可终究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样的情况,这也一直成了衍康帝的心病。
“此为何意,你是在说朕德不配位,致使黄天降灾?”
衍康帝当然知道钦天监监正封茗宣并非此言,只是此事已非一朝一夕所促就,若是得不到解决,说再多又有何用?
须发皆白的封茗宣单手负后,捋了捋胸前的白须话风一转说道:
“陛下可知,李字加冠为何?”
“为何?”
衍康帝眉头一皱,没有明白为什么钦天监监正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猛地顿住脚步。
“气运北移?李字加冠?季?!燕云季氏!”
“没错!”
燕云季氏,于高祖皇帝微末之时便跟随其南征北战,立不世之功勋。
大黎建国后,因其战功卓著,季氏始祖被封一字并肩王,燕王。封地燕云,统帅十六州,后世嫡系子孙可永享世袭罔替。
“封茗宣,此话如何说来?”
衍康帝虽然有一瞬间的怀疑,但终究是反应过来,虽季氏占据燕云已久,可其对朝廷,对大黎李氏忠心耿耿,这是天下都不争的事实。
封茗宣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道:
“天下气运一石,有多者便会有少者,而到了这一世,燕云季氏之气运更是空前,老夫听闻那年轻的燕云世子不过束发之年便已是开阳境修为,长此以往,恐人心不在啊。”
“哎,朕又何尝不知。”
长叹了一声,衍康帝扶着黄绸大案缓慢坐下,刚入春分,夜晚天风尚是寒冷,衍康帝将薄被披上,手中捧着温壶,说道:
“且不说燕云铁骑以一军之力力扛铁勒,契丹两国,镇守大黎北方门户,单说其在军中地位已是近乎无人可撼动分毫,且季氏一族向来忠心耿耿,从无反意,朕与燕王季礼只秉承君臣之交,万万动不得。”
钦天监监正封茗宣表情微动,他刚刚并未提起要对燕云做些什么的字眼,但衍康帝却第一时间说出要以季氏一族动刀的说法。
“陛下,老夫听闻崇山王殿下李岱与燕王世子深交莫逆,或许这件事可以由未来的崇山王殿下来完成。”
“嗯?封茗宣,此言何意?”
钦天监监正封茗宣面带笑容。
这晚,衍康帝与封茗宣所言注定不可能为其他人所知,甚至与起居郎对此事都未有只言片语。
衍康三十二年,衍康帝李显病重,二皇子李安发动兵变,欲夺大位。
年轻燕王世子季城奉其父命带兵勤王保驾,最终在其推波助澜之下得遗诏,不久衍康帝李显驾崩。
临终前,只与李岱说了一句话:
“李字加冠者,季也。”
同年,李岱登基继位,立年号新康。
新康三年,燕王季礼离世,其子季城世袭罔替,继任燕王之位,统摄燕云十六州。
新康八年,李岱让权皇后孙尚蓉,退居幕后,操控全局。
新康十二年,春节,燕王季城携妻子颜蓉回京述职,当晚两人便被单独诏入皇宫,当晚同在御书房者还有钦天监监正封茗宣。
“为大黎苍生百姓,李岱在此跪求王兄王嫂!”
这晚,京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新康帝李岱双膝跪地,跪在季城与颜蓉面前。
季城看着跪地不起,泪流满面的九五之尊,久久无言,最后看向了一旁的颜蓉以及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若是为了大黎子民,我自当义不容辞,只是连累你以及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子了。”
新康十三年春,燕王携妻儿回京述职,首辅陆远,尚书省令诸葛羽伙同文官集团联名上书,痛斥燕王季城连同通敌叛国罪在内的二十七项大罪。
当日,燕王季城挎刀披甲入王城,此大不敬之行却无一人敢拦。在面对满朝文武弹劾揍表之时杵刀而立,狂妄至极。二十七项大罪一一抗下,无任何反驳,
这位戎马半生,以一军之力对抗铁勒,契丹两国,大黎唯一一位由合道入天枢境武夫,于新康十三年与妻颜蓉慷慨赴死,史称京城披甲案。
自季城夫妇死后第二年,气运汇流,东入大黎,各州府送来的报春折中记载,天灾以退,福降大黎。
新康三十五年,秋,九月十五,煞东,朱雀,宜出行,祈福,祭安葬,嫁娶。
乾坤殿内,新康帝看着面前的魏子庚,嘴角微微动了动,这件事对于眼前的少年太过沉重,而他已经承担了太多不应该承受的。
思考了很久,新康帝李岱最终还是开口说道:
“年少时,你娘颜蓉曾是翰林院的女先生,教过我们一批皇子读书,后朕是早迁封地,与你爹季城更是至交好友,两人相见恨晚。”
“所以呢?陛下就因为这么一句当时不知真假的谶语而杀了他们?!”
魏子庚手略微发抖,对于这个听起来甚至有些荒唐的理由而愤怒,如果作何想他都无法将季氏嫡族的死归结到这个理由上。
“可是也因为他们的死,大黎国力如今蒸蒸日上,四海清宁,海晏河清,甚至达到了七百载未有之巅峰,无论你如何不信,可这便是事实,他们的死是值得的!”
话说完,新康帝李岱扶着桌沿,因过于激动导致其咳嗽声不止。
咳嗽声传到殿外,赵英急忙转头入殿,孙仲景一把将他抓住,前者面露狰容看着后者,后者则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孙仲景,若是陛下此刻有任何意外,我赵英即便与魏献结下死梁子也要杀了那魏子庚!”
孙仲景听闻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淡淡说道:
“放心,有我在,即便陛下去了阎罗殿,我也能带陛下回来,只是陛下之疾在心不在体,能否了结陛下心结,只看这次了。”
思虑再三,赵英终究只是一挥衣袖,甩开孙仲景拽着的手。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殿内,嘲风卫梁都总卫柳青河刚欲上前扶住新康帝,却被他伸手拦住。
努力平稳住激荡的心神,新康帝李岱接着说道:
“看来你还是对燕王这两个字的理解有所偏驳,你是否还是觉得是朕逼迫他们赴死的?”
“难道不是吗?礼圣学说的条条框框束缚住如今的每一个人,君叫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要我说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说出这句话的礼圣王之行也有脸坐享文庙香火,也配得道德林一席之地?”
大黎建朝起至今,文庙设供奉之位已有一十二位,其中文圣一脉供奉有初代文圣颜翰,其弟子澹台长明,冉子有以及后世圣贤公孙冶,商辜和公伯让六人,其余六个位子分别被礼圣王之行,书圣曾留献,画圣吴道安,兵圣陈秦,法圣韩荀以及史圣司马耕。
他们的学说对于历朝历代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或是奠定其脉学说基础,例如文圣,礼圣,书圣,画圣,兵圣,法圣和史圣。亦或者继往开来,其学说成为某个朝代言行举止准则。
此为后话,且容在下日后再表。
说回乾坤殿内,魏子庚与新康帝李岱近乎针锋相对,他既然来了皇宫,便已是抱着必死之心,即便他有些六年前新康帝的一道口谕,“赦免除谋逆罪外任意之罪”。但如若新康帝反悔,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新康帝李岱看着眼前的少年,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期,曾几何时,有个与他一般无二的少年也和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你真的甘心只做一个偏远封地的安乐王爷?”
“礼圣有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即便我心有鸿鹄之志,可这有能如何?”
那个少年听闻当年新康帝李岱所言,愤怒的一拍桌子,整个桌子瞬间分崩离析。
“礼圣王之行说的什么狗屁道理!这都只不过是取悦王朝帝王而刻意言之,为君者有错,为臣者不可反驳?为父者残暴,为子者欣然而往?”
即便过去几十年,新康帝李岱仍就记得,那时候,年轻的季城与他说这番话时所透露出的坚定神情,而如今,这样的表情他在另外一位少年脸上看到了。
片刻的失神,新康帝李岱这才缓缓开口说道:
“且不说季城他统摄燕云十六州,手握四十万大军的燕王身份,单说他是大黎迄今为止唯一一位合道境天权武夫,除了他自己赴死,否则没有能够拦得住他。”
“这……”
魏子庚哑口无言,其实他心中一直都是这样的猜想,只是他自己不想相信罢了。
“如何?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借着这个机会,朕都可以告诉你,且朕六年前的口谕依旧作数,也算是还了季城与颜蓉两人的人情了。”
新康帝李岱缓缓拢了拢雕龙大椅上挂着的大氅,一旁的柳青河也是依旧全神戒备的看着魏子庚。
“在下要去取回镇国寺的文圣笔,那是颜辛三姨为换封印那二百一十七人生魂的屠刀所在那的,是她的本命物,如今屠刀中生魂皆被酆都阎罗殿带走。”
新康帝李岱挥了挥手,斜靠在大椅上,他似乎很累,随即长呼出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下去吧,朕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