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宥睁开眼。
书房内暖意正浓,甚至暖得有几分燥意。香炉里的熏香还未燃尽,寥寥升着几缕青烟。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他本欲看的书,还有一幅尚未画完的画。
清辉堂本就是裴宥特地选的,在国公府一个略偏的角落,他留的下人又不多,一到夜晚,便很是安静。
此时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显得尤为阒寂。
他坐起身,走到屋边,推开一扇窗,凉风灌入,灵台瞬间清明许多。
又做梦了。
自从三月二十五那夜的第一次,这半年来他仍旧会陆陆续续地做一些梦。这些梦半真半假,每次都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般。他已经从最初的犹疑困惑,到如今的坦然接受。
世界万千之大,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
或许在某个地方真的有另外一个他,经历过,甚至正在经历梦中的那一切。
他甚至在发现梦中某些事情与现实吻合之后,开始利用那些梦境。
比如那块原本根本不易被人察觉的布料。
梦中的那场大火,真真实实地要了王氏夫妇和王勤生的命。梦中那个自己虽未在事发当日便发现蹊跷,但事后想来到底不甘心,几番调查真让他找出一些人为纵火的痕迹。梦中的自己也比如今的他更加急切地想要弄清楚到底是谁纵火行凶,没多久便直接与长公主将话挑明,长公主与他几乎算得上大吵一架,虽说很快和好,但母子二人到底生了嫌隙。
而他此前会带着徒白重返王宅,找到那块布料,便是因为梦中那个自己,每隔一段时间会回去悼念双亲,一次无意开窗,发现了一块布料。
他从那次的梦境中醒来,便马上与徒白去了王宅,竟当真找到一模一样的布料。
只是这块布料不是在王勤生的房间窗底,而是王氏夫妇房间的窗底。
显然是因为梦中的纵火地点在王勤生的房间,而现实中的纵火地点在王氏夫妇的房间。
如此说来,梦境与现实的不同,其实是有逻辑可依的。
他最早的梦,便是王勤生被打废了两条腿。
既然王勤生被打废双腿,他自然无法带他回国公府,纵火之人便将纵火地点选在他这个行动不便之人的房间。
如此,甚至能推断出,对方其实对王氏夫妇,对王勤生都有一定了解。否则怎能断定王勤生的房间失火,夫妇二人不会抛下他自己逃走呢?
而现实里王勤生跟着他回了国公府,凶手选择的纵火场所,当然就是王氏夫妇的卧室了,所以留下的那块布料,是在王氏夫妇卧室的窗底。
便是这样前后连贯,有理可依,让他信了梦境或许不仅仅只是梦。
只是这些梦通常只会做一次,且梦中场景清晰如同亲身经历,唯有刚刚那一个……
最早做那个梦是三个月前,也正是梦中的时间,嘉和十四年九月。他一梦醒来,记得自己带顾飞去仁和药铺,记得自己在药铺门口见到什么人。
但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这梦还会反复地做。
但不管做了多少次,醒来后面那半截仍旧想不起来。
他隐约能猜到自己大概是找到那小姑娘了,第一次做完梦,就带顾飞去了仁和药铺。
但一连去了好些日子,一无所获。
之后他干脆画了幅她小时候的画像,让顾飞去仁和药铺守着。
转眼过去三个月,也仍旧未有任何消息。
裴宥关上窗,书房里的空气已经清净许多。
他坐回书案前,睨着那幅未画完的雪景图看了会儿,将它收起来,拿起手边的一本书看了会儿,又随手扔到一边。
脑中又浮现刚刚那个梦。
他遇见的到底是谁他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但当时的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
如果真是那小姑娘,此前他寻她,不过是为年少时的一个承诺,忧她真被嫁人嫁去给人做小妾了,但梦中那一见——
裴宥轻嗤一声。
梦中的自己,大约是对那小姑娘,一见钟情了。
-
亥时刚过,国公府的引路灯又亮起来。门口一阵躁动,车马声,人声,喧闹过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
与喜静的世子爷不同,国公府里曾经的大公子,如今的二公子裴绍,是个极注重仪驾的,无论出门还是归家,“国公府”的势头须得摆足了。
一阵喧哗后,大门重新关上,裴绍在一众簇拥下回了自己的汀水园。
比起清辉堂,汀水园里里外外都奢华许多,然则裴宥回来之后,他的院子不喜人多,裴国公旁敲侧击说了两句,管家心领神会地把这汀水园的人丁也削减了一半。
裴绍一进院子,就捡着灯火不够亮的由头发了顿火,实则是想起他这从前晚归,哪次不是灯火通明,候了满院子的奴才?
进了屋,随身伺候的丁桂忙给他端了茶:“爷息怒,那些个不懂事的,明个儿我就给发卖了去,不给污了爷的眼!”
裴绍接了茶,到底还是心里气不过,摔了茶盏:“狗东西!”
也不知到底是在骂谁。
丁桂心里却是个明白的。
清辉堂那位回来之前,整个国公府就裴绍一位成年的公子,虽说是庶出,但到底占了个“长”,长公主又多年礼佛,不问家事,这府里都把他当正正经经的大公子供着。
跨个年,裴绍便二十,及冠了,原本那世子的封号也是落在他头上无疑,可偏偏……
一步之遥而已。
裴宥一回来,“嫡”字他不占,“长”字没他的边,那世子之名,更不是他能肖想的了。
国公府里各个都是人精,谁才是血脉正统,谁才是这国公府未来的主子,门儿清。
裴绍的各项待遇自然就下来了。
“就他清高,就他淡薄!我看他是穷酸惯了,过不得富贵日子!”裴绍愤愤咬牙道。
“哎哟我的爷,这种话咱也就自己关起门说一说。”丁桂忙去把屋里的窗关了,“要让嘴碎的人给传了出去,不是影响您和世子爷的兄弟感情吗。”
裴绍双眼一眯:“狗腿子,你也站他那边了?”
丁桂又给裴绍奉了杯茶:“爷,如今世子风头正盛,长公主欢喜,陛下也欣喜,何必赶着这种时候去触霉头呢?过两年新鲜劲儿过了,他位冷冷清清的,到底不如爷得人心的。”
裴绍冷嗤一声:“陛下可不欣喜,忙着要把昭和公主配给他呢。”
“什么好事儿都轮上他了,凭什么?”裴绍灌了一口茶,缓了缓声色,低声道,“你刚刚那一下,确定没被人瞧见吧?”
“那桥上黑灯瞎火,人又多,小的推完人就走了,爷放心,肯定没人瞧着。”丁桂爷压低声音,凑到裴绍身边道。
裴绍冷哼一声。
裴宥想娶公主?还是想娶那赵尚书家的嫡女?
他偏不让他如愿。
他不是讨厌温家那个纠缠不休的姑娘吗?他就偏要把他们凑一块儿!
今夜他本就嘱丁桂盯着点那温家女,看着机会就下手,最好能让两人下不来台。谁想还真有那么个好机会。
事发时丁桂正好在那温家女身后,眼疾手快推了她一把。
此事若成,将来得去找温庭春讨杯酒喝才是。
裴绍终于露出点惬意的笑容,翘着二郎腿摸了把下巴。
“可是温家那姑娘,事发之后自行回府了,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世子救了她……照她那传闻中的性子,若是世子救了她,岂不借机咬着世子不放?怎会自己灰溜溜就走了呢?”丁桂又道。
“赵家女是沈晋救上来的,我那便宜大哥和温家女一同落了水就不见踪影,他们两个不在一起你信?”
“可他们若达成一致不对外声张……”
“这还不容易?”
裴绍眉头一挑,勾着手让丁桂过去,覆在他耳边一番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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