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如真一直挽着我的手臂,絮絮的说着话,我含笑听着,这样的举动,从前我和容秀经常做。
“宋格格是最先入府的,前些年生下了女儿但是未满月就殁了,之后便不爱见人,也不爱说话,性子有些古怪,少招惹她就是。”
“李福晋入府时也是格格,三十四年生了女儿,三十六年生了儿子,但是那个孩子只活了两岁,三十九年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二月又生了一个儿子,论福气,李福晋的福气真是无人能比。”
我细细琢磨着,都说皇家孩子难养,光是早夭的孩子就有三个,现下嫡子早夭,如今府里的孩子只剩下李福晋的三个孩子,说是她一人独占春色也是极为恰当的。
一路走来,遇到的内监和侍女也不少,他们神色匆忙,端着精美的碗走来走去,如真说那是给嫡福晋送的药,还有给李福晋送的补药,那些侍女见我们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行礼,我看着他们,心里也没有多少庆幸,如真说得对,我们也只不过是这府中的奴才罢了。
福晋的屋里陈设很是朴素,估计是追随贝勒爷从简,一进屋扑面而来的药味呛的我咳嗽了一声,从寝殿内走出一个侍女,见如真行了一礼,又转头看向我,想必是眼生,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不过马上换了一副不待见的脸。
“给耿格格,钮祜禄格格请安,李福晋和宋格格在寝殿内,两位格格随我来吧。”
我心里打鼓,福晋的下人对我这个态度,离嫡子早亡的事脱不了干系,我暗叫倒霉,心中产生了一缕怨恨,哪怕他死在我成亲的前一天也好,偏偏就是在那日。
寝殿内的福晋身着浅绿色寝衣,无精打采的靠着靠枕,一个容貌出挑的女子喂她服药,另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子在一旁侍奉。
她们见到我的那一刻脸上写满了疑惑,随后又明白了一分,那个侍奉的女子脸上登时就有了嫌弃之意。
看打扮能看出站着的是宋格格,喂药的是李福晋。
我和如真跪下行礼,齐齐说道:“妾身给福晋请安,给侧福晋请安。”
福晋抬头,有气无力的说道:“起身吧。”
我抬眼正好对上她的眼眸,她眼波平淡眼眸深邃,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冷冷清清,夏日炎炎的我被她看的打了一个寒颤。
我再次跪下,恭敬说道:“妾身钮祜禄元初见过福晋,妾身身子不爽月余,现在前来给福晋请安,还望福晋莫要怪罪。”
福晋未答话,我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耳边听的是一勺又一勺喂药的声音,一盏茶过后,我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额上也出现了细汗。
“光顾着喝药了,忘了你还拘着礼,起来吧。”
我谢过福晋,起身时忽然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还好有如真扶着我,要不然我可就失了礼数了。
我尴尬的看了眼她们,福晋神色如常,李福晋冷哼一声,宋格格面上淡淡没什么反应。
李福晋放下碗拿起桌子上的蜜饯,娇声道:“福晋喝了药嘴里苦,这蜜饯是妾身亲眼见那些下人做的,福晋尝尝。”
福晋捻了一枚放在嘴里,满意的点点头。
“难为你费心了,你也刚生下弘时,还要注意身体才是。”
我不知道李福晋多大,但是知道她诞下四子,她虽然坐着,也能看的出她身量纤纤,手指纤长,娇媚可人,一点也不像生那么多孩子的女人,而且她气色红润,与床上灰淡脸色的福晋形成了一个对比。
她们絮絮说了几句话,李福晋会讨得福晋欢心,福晋听了时不时的也会扯出一点笑容,我们三人站在旁边就像是被晾着一般,宋格格和如真神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这屋里最尊贵的二人说话,又哪是她们能插嘴的。
说了半晌,福晋才想起我这个人的存在,她打量了我一眼,说道:“光顾着和沛怡说话了,忘了你们还站着了,金灵赐座。”
福晋叫着侧福晋的闺名,两个人的关系显然很好,刚才见到的侍女搬来了凳子,凳子放在我身后的时候沉沉的磕了一下,我坐在凳子上也是如坐针毡。
福晋轻咳了两声,说道:“元初入府那日我没有见着,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侧福晋沛怡,宋格格璃云,耿格格如真,你们一起来的,想必也是认识了。”
我起身对李福晋和宋格格福了一福,福晋又说:“元初先祖也是朝中大臣,和我一样都是满军旗,府里伺候贝勒爷的满军旗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以后还要多多来往才是。”
我颔首,“妾身明白。”
金灵端来了一杯茶,对我说:“格格入府第二日就应该向福晋敬茶的,无奈格格被贝勒爷禁了足,耽搁了不少时日。”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福晋的侍女话中带刺,一点点的刺着我的肉,我特意掩盖我被禁足这个事情,她却是毫不在乎,大喇喇的说了出来,这府中上下都知道我嫁入贝勒府之日就是嫡子夭亡之时,如今她特意提起此事,也是在提醒福晋,不要忘了丧子之痛。”
果然福晋的脸色变了一变,仅剩的一点温和也不复存在。
我接过茶杯,跪在福晋床头,举着杯说道:“请福晋喝茶。”
福晋依然靠着靠枕,连手指都未曾动一下,声音带着沙哑说道:“我今日身子不好,太医告诉我不能喝茶饮,你的这杯茶我怕是不能喝了,不过心意收到了,起身吧。”
福晋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把我从头到脚都浇灌一遍,冰冷透骨,我举着茶杯的手也在颤抖,他们可怜那孩子难道我就不可怜吗,我做错了什么,被皇上的一道旨意嫁与自己不认识的人,入府当晚嫡子早夭夫君离我而去,接着被禁足一月,饭食不饱,现在嫡福晋不接茶不认我,在偌大的贝勒府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我起身把茶杯递给了金灵,浑身如同散架一般软软的坐在凳子上,李福晋似是很满意福晋的作为,嫌弃的用帕子擦拭了下嘴角,说道:“钮祜禄格格是大家出身,怎的这么没有眼色,世子夭亡那晚去了哪里,听下人说那日你的阁中可是早早熄了灯的,我们都守在世子的身边,你却在房中歇着,也不知道你怎么睡下去的。”
李福晋容貌秀美,嗓音动听,可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一层甜美的糖衣包着鹤顶红一般,她笑着看你服下,笑着看你毒发,笑着看你死在她的笑容中。
她放下帕子,帕子上绣着的红色杜若刺痛了我的眼,就像那晚的喜服一样,似乎是在提醒我,给人做妾,嫡妻都不认你的事实。
“不过话说回来,世子在你进府前些日身子还好好的,怎的你一入府就......”说罢,她掩面惊呼,对着福晋含泪说:“福晋,这钮祜禄格格命数怕是与您相撞啊!”
福晋闻言猛地咳嗽了起来,她苍白的脸上显出了咳嗽后的潮红,金灵连忙拍着福晋的背,又给她递了一杯水,说道:“李福晋这话说的正是呢,世子前些日子都能下床走动了,怎的那日突然发病,就连福晋这两日身子都好了不少,没想到今天又开始咳。”
字字没提我,字字又没落下我,金灵的一番话使我成了贝勒府的罪人,福晋身为当家主母也没有为我辩解,是我的到来克死嫡子,还害的嫡妻病痛,就连那一瞬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命数真的与贝勒府相冲。
福晋喝了水好多了,皱着眉怒道:“都胡说什么,这话让贝勒爷听到,小心你们受罚,好了,我今天也倦了,你们都回去吧。”
我们起身告退,李福晋走到前头,我们走在后面,出了屋门,她似是带着敌意的眼光看着我,说道:“这日头啊真毒,不知道能不能晒走阴暗晦气,不和妹妹们同行了,我还要去看弘时呢。”
话中带刺,我只当不觉,我们蹲下身行礼,目送李福晋离开。
我和如真并排走着,那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我才感受到我尚在人间,刚才在福晋寝殿内,我如同身在冰窖中,直到走出皇后的阁前,我才好受一点。
“钮祜禄格格留步。”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是宋格格,方才在福晋那里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和李福晋的柔声相比,她的声音多了一份说不出来的淡然。
我和如真对她行了个平礼,她也没回,只是淡淡的看着我,半晌才说道:“钮祜禄格格可相信克子一说?”
我心下一惊,从如真的口中得知她也曾失过孩子,现在是骑虎难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如真挡在我身前,笑道:“宋格格怕是忘了贝勒爷最讨厌迷信一说,要是被他听见,咱们都不好受。”
宋格格脸色微变,仍是看着我,嘴角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康熙三十年入府,三十三年生子,可惜我的女儿未足月就夭亡了,奇怪的是我儿离去那日,也是李福晋入府之时,只可惜我身份卑微,生下来的又是女儿,就连贝勒爷也没有在意,府中庆贺李福晋入府时,可曾想过我那可怜的孩儿,恐怕就连李福晋也不知道她到来的那日就是我最悲痛的那日。”
说罢,她笑意愈发的浓了,配上她长长的眼睛,仿佛话本里的蛇妖现身,我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她却不依不饶的走了过来,盯着我说道:“我一直认为李氏克死了我儿,对贝勒爷提起此事,他非但没有怜惜我,还训斥了我一顿,不过你不同了,这回可是他最喜欢的嫡子,我不相信贝勒爷这回还不信我先前的话,我在府里活了十余年却还是个位份低等的格格,看看你的命能不能像李氏那样的好,克死了别人的孩子,自己又生了那么多的孩子。”
她甩了下帕子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意识到,那人和李福晋年岁差不多,只不过李福晋子嗣多命好,走起路来步步生莲,而宋格格走路像是踩在悬崖边上,虽然想大胆走去,却又不得小心翼翼。
如真过来拉我的手,在触碰到我手中的温度时吓了一跳,“妹妹,你手凉,我们回去吧。”
我们两人如来时一样并排走着,只不过心境比之前还要差。
如真安慰道:“你也别在意宋璃云的话了,她失了孩子,又怨怼李福晋,贝勒爷早就不宠爱她了,就连府里的下人都说她是半个疯子,李福晋和福晋也是瞧不上她的,时日一长,她这个孤拐性子也就有了。”
我摇头苦笑,“我没有在乎宋格格的话,反倒是可怜她,失了孩子还不被在乎,换做是谁,都要疯上一阵吧。”
如真不以为然,“你看李福晋就知道了,她也失过孩子,可是马上就收拾了心情,再夺得贝勒爷的宠爱,所以才能生下弘昀和弘时,宋璃云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也难怪贝勒爷会厌弃她,专宠李福晋。”
话已至此,我也只能希望福晋会像李福晋那样尽快从丧子之痛走出来,要不然往后的日子真的是难以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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