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日，晴转少云，西北风，不大，较冷。

今天安排好观内事务，要去拜访锺离权先生。

这和世俗的拜年无关。如果锺离先生富贵荣华，不，仅仅能够岁月静好，我不会去拜访的。锺离先生没有读过多少书，工作能力也平平，因此，这些年总不得意。最近几年，被派去管理门神。门神不好当，管理门神的官，更加不好当。

他虽然是我的微信好友，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发朋友圈，也从来不主动给我发信息。我给他发信息，他的回答也很简短，似乎不愿意多说的样子。想来他的工作，不会顺利。因此，无论如何，我今天要去看看他。从储藏柜顺手拿了一盒茶叶，我就出发了。

八点多一点，我就到了锺离先生办公的地方。我把拜帖递给门卫后，门卫进去汇报。很快，门卫领着锺离先生的一个秘书出来了。秘书非常热情，让我进门，领着我到会客室等候。

秘书说，锺离先生遇到了麻烦，正在处理，可能要较长时间才能处理完毕，让我在会客室耐心等候。我说完全没有关系，我也没有什么事情麻烦他，仅仅是来看看他而已。秘书给我让座、倒茶后，就走出会客室，大概是向锺离先生通报去了。

我想，锺离先生果然遇到了麻烦，看来我在这里要等好一会儿，才能见到他。于是，我就起身欣赏会客室墙上的字画。

想不到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锺离先生还没有进门，他的声音先进门了：“洞宾老弟，你来得正好啊！我遇到了大麻烦，正需要你的帮助啊！”

主客坐定，我赶忙问是什么样的麻烦。原来，按照惯例，民间腊月二十四送灶神、门神等神灵上天汇报工作，腊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大年夜，人们再把灶神、门神等迎接回家，祭祀一番，把新的灶神像放在灶龛中，把门神像贴在大门上。他们就开始履行一年中的职责了。因此，从腊月二十四到大年夜这段时间，大家认为，民间是没有神灵的，人们做任何事情，不必惧怕冒犯了哪位神灵，于是，起房造屋、嫁娶、支灶、迁坟等等平日里要请阴阳先生挑选日子才能干的事情，在这段时间内，都可以放心地做，有点没有人管理的味道。人们把这段时间形象地称之为“乱岁”。

可是，尽管人们接门神，在大门上贴门神像，但是，锺离先生手下的很多门神，不愿意上岗，声称要罢工，甚至要辞职。他们聚集在会议室，吵吵嚷嚷，要求锺离先生和他们对话。锺离先生不善言辞，面对着这些部下，竟然束手无策，说来说去那句话：“你们辞职，我也要辞职呢！”这当然无法解决问题。

锺离先生和秘书两个，给我介绍了这些情况。锺离先生要我帮他解决这个大麻烦，代表他去做那些不愿意上岗的门神的工作。我说：“我也没有把握啊！搞砸了怎么办？我会对不起您的啊！”

锺离先生说：“搞砸了就搞砸了，大不了我也辞职。我实在没有本事解决这些麻烦。解决不好这些麻烦，我还能坐这个位子吗？你的本事，总要比我强吧？老弟，看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求你啦！”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推辞了，就说：“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勉为其难，犬耕一次啦！如果做得不好，老师请多包涵啊！”

锺离先生和秘书，都说快去吧，不然，那些门神要追到这里来的。于是，我就和他们一起，到了那些门神聚集的会议室。

还没有进会议室，我就听到里面一片喧闹。我们走进会议室，那些门神忽然鸦雀无声。锺离先生和我在讲台上坐下，秘书也在台下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锺离先生开始讲话，说：“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行，没法解决你们的问题。我的学生吕洞宾吕真人，正好来给我拜年。我请他来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下面请吕真人讲话。”

居然台下响起了一阵掌声。我清了清嗓子，说：“首先，我衷心祝愿大家新年愉快！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很高兴能有和大家交流的机会。锺离先生常常对我说，当门神非常不容易。今天，请大家畅所欲言，把困难和问题摆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我总是相信，办法一定比困难和问题多。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以人格担保，锺离先生决不是秋后算账的人。”

门神甲说：“那我就抛砖引玉，如果我说得不全面，其他同人可以补充的。我们之所以不愿意上岗，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职位太低。左门丞，右户尉。吕真人您想想看，俗话说，七品芝麻官，丞呢？品级比芝麻官还要低。至于尉，那是最低级的官了。第二，我们的经济收入实在太低了。俸禄，就那么点儿，我们品级低么！以前，民间还在腊月二十四送神、年底接神的时候，各简单祭祀一番，我们多少可以受那么点儿香火。可是，多年来，民间这样的祭祀也没有了，我们完全没有香火收入。一家老小，全凭那点微薄的俸禄生活，生活之清苦，可以想见。第三，我们的工作实在太繁重，也太难。第四，社会对我们的要求很高，不少时候，还会对我们有较深的误解。第三、第四两个方面，同仁们会补充的，我不多说了。”

门神乙站起来说：“我们负责的地方，都是一些普通的住宅区，住的都是寻常人家，比起有些地方来，困难尤其多、尤其大。色鬼、财魔川流不息，致病的大大小小的鬼魅三五成群，进进出出，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知道底细的人会说，你们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啊？为什么要躺平不作为呢？是不是和他们有什么勾结啊？其实，我们非常痛心，非常无奈！色鬼常常坐在某些帝王——例如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武则天、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等等——的肩膀上甚至皇冠上进进出出，如果你们不信，看看电视剧就明白了。人家和这些‘贤明君主’在一起，我们小小的门神，敢抓他们吗？太多的邪魔恶鬼、魑魅魍魉，是和这样那样的正神一起进入小区的，有些作为正神的随从，有些是躲在正神的身后，甚至正神的口袋里、裤裆里进入的，有些就是正神有意带进来的。那些正神，哪一个不比我们品级高、道行深、神通大、名气响？哪一个是我们敢得罪的？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邪魔恶鬼、魑魅魍魉进去。至于财魔，那就更加魔幻了。财神和财魔之间的转换，比川剧中的变脸快多了，快到我们根本看不出先几之兆，我们高度怀疑，他们是同一个神灵。把财魔挡在大门外，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可是，当骑着黑虎、手持铁鞭，威风凛凛的赵公元帅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们小小的门神，丞、尉而已，即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稍微怠慢，更加不敢仔细端详察看了，除了恭恭敬敬地请他进门，我们还能够做什么？可是，他一进大门，就摇身一变，成了财魔，作起恶来。这有什么办法？”

门神丙马上接着说：“哈哈，你们说的情况，我们负责的地方都有的，一个不缺！可是，我们有的不少问题，是你们所没有的。因为，我们负责的那些地方，大多是既有别墅、又有小高层、高层住宅的。例如，住在别墅里的人家，总要想方设法，尽量扩大自家周围的空地，把围栏向外移动，明目张胆地侵吞小区的公共土地。他们在空地上种的菜，自己家里吃不完，还大量送给亲友。更有甚者，有不少人家，除了种菜外，还大兴土木，建造亭台池塘等景观，甚至住房。为此，住在高层和小高层套间里的人，不断到物业告状，可是，物业也没有执法权啊！因此，别墅人家、普通人家、物业三方，闹将起来，邪魔恶鬼、魑魅魍魉乘机作恶，赤口白舌的事情，就产生了。一户住在别墅中的人家，男主人犯了贪污受贿罪，被逮捕了。按照他贪污受贿的数额，判十年，也差不多了。可是，那个居民区不住别墅的人中，有人提出，说他们家侵占小区内的公共土地，也应该计算在贪污的数额中。现在的土地，多金贵啊！那个居民小区，建造的时候，房地产开发商就是以每亩四百万的价格得到的。那家人家占用的公共土地，少说也有两分，折合成钱，就是四十万了。这四十万，算到他贪污款中，要多判好几年呢。最后，那人被判了十三年。那家人家的女主人，那一个月，每天早晨都要在门口嚎啕大哭，说小区内有人向侦查机关写匿名性高密，说他门家侵占小区公共土地，他丈夫这才被判得这么重，诅咒那个高密的人，还有他的十八代祖宗。那个写信人的十八大祖宗，就天天找我们闹，要我们制止那个泼妇诅咒，说他们的后代不是高密，是揭露罪恶！那家人家侵占小区公共土地，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区中人，有目共睹的事实，还有什么‘密’的！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

门神丙刚说完，门神丁站起来说：“我们负责的地方，主要是别墅区，住的几乎都是富贵人家，除了致病的鬼魅少一些之外，你说的情况，不仅都存在，而且还要严重得多！甚至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例如，有些邪魔恶鬼，魑魅魍魉，竟然是由金刚护送的！金刚，你们总见过的吧，就是佛寺山门殿中‘四大金刚’那个模样。我们哪里是金刚的对手？那些邪魔恶鬼、魑魅魍魉，就在金刚的保护下，公然进入大门，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即使刚想上前问问，金刚就会怒气冲冲地朝我们瞪眼，甚至呵斥。据说，有些人不惜重金，请人念《金刚经》，金刚受了人家的好处，就为人家服务，给人家当保镖，护送那些邪魔恶鬼、魑魅魍魉。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金刚保护邪魔恶鬼、魑魅魍魉。即使没有金刚保护，现在有些邪魔恶鬼、魑魅魍魉，他们的武器装备，比我们好得多。我们和他们干，常常落下风。这些问题，我们如何应对？”

他的话音刚落，门神戊站起来说：“就是啊！当年我们前辈的时代，他们‘手持板斧面朝天，保卫前门站一年。邪魔外道俱敛迹，岂容小鬼倚门边’！何等豪迈，何等威武，何等风光！我正是读了这首诗，才报名参加门神考试，来干这一行的。可是，几百年过去了，我们手里拿的武器，还是板斧！即使是板斧吧，连规格、型号、大小，都统统没有任何变化，更不用说锻造工艺、热处理、含钢量、含碳量、含稀有金属量等等高科技的核心技术了。在这几百年中，很多魑魅魍魉，他们的作案工具，都升级N代了！我们怎么干得过它们？”

门神戊讲完后，其他门神，又七嘴八舌讲了不少，但困难或者问题，基本上也就这些了。

我对他们说：“我先说明一下。我就是个散仙而已，连升天的资格都没有，除了能够在人、神之间随心所欲地转换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通，既左右不了任何人，也左右不了任何神。大家的困难和问题，我甚至连向上天反映的神通都没有。不过，我听了大家刚才的发言，想了一些办法，大家看看，这些办法行不行。第一，如何解决大家薪水低的问题。现在人间祭祀门神的很少，也没有什么庙宇供奉门神的，你们的香火远远不够。如果我有机会，我会在我的道观的合适的地方，供奉门神神像，算是让这像代表天下门神，接受信众的香火。根据神仙世界的法则，这位门神代表接受的香火，都有每位门神的一份。”

大家拍手叫好。有位门神说：“那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说：“如果有足够多的神灵，其中包括影响足够大、信众足够多的神灵，需要我设立一个专门的厅堂，让信众朝拜，我就把门神像列入其中。”

大家都说好。

我继续说：“关于大家的品级问题，老实说，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不出任何办法。”

门神们失望地“啊”成一片。

我说：“不过，我可以对大家说说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和你们的才能、贡献和岗位的重要性相比，你们的品级，肯定是低了，这是任何神都无法否认的事实。你们要知道，多少大神，高位厚禄，在我看来，或者是酒囊饭袋，或者是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享受，或者是靠先人的庇荫，我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敬意。但是，不管各位是怎么样的品级，我对各位，都是怀有深深的敬意的。我想，其他很多正直的神灵，在这个方面，都会和我一样的。人间世界，也是这样的。例如，天水教授当了很多年讲师，但是，尽管如此，在他还是讲师的时候，他在我的心里，就是教授的形象。可是，有很多教授，包括某些名气很大的教授，在我看来，也就副教授，甚至讲师的形象。我觉得，作为人也好，作为神也好，就职位、职称、品级而言，与其名不副实惹人笑话，惹人指指点点，不如名过其实好，因为名过其实，至少能够让自己安心。大家说对不对啊？”

大家说对的。

我继续说：“至于邪魔恶鬼、魑魅魍魉好狐假虎威，甚至正神乃至大神有意纵容它们、包庇它们，你们不要怕它们的主人，驱赶或者擒拿就是了。正神或者大神明目张胆地出手和你们干，你们和他们干就是了，不过，要注意策略。你们都是两个一班岗吧？可以相互合作，门丞出手接敌，户尉录像，收集、保存好证据，不管官司打到什么地方，你们也不会输的。即使真的输了，整个神仙世界，都会认为你们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虽败犹荣！岂不痛快！如果对手实在强大，例如，遇到金刚，你们可以虚与委蛇，不要硬碰硬，你们干不过他们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收集和保存尽可能完整的证据，这样才能告倒他们。大家看看，怎么样？”

门神们说，也只能这样了。

我继续道：“至于大家的兵器不行，这个问题确实很紧迫，越早解决越好。本来，我们的老祖宗尉迟恭尉迟敬德，就是铁匠出身，制造兵器，那是看家本领。他本来准备在退休前，把铁匠本事传授给侄儿窥基的，哪里晓得，窥基这个没有出息的，竟然出家当了和尚，对他们家祖传的铁匠手艺，根本不感兴趣。敬德公自己的几个儿子，也阴差阳错，没有学这手艺。后来，敬德公退休家居，不问外事了。他们家延续了很多代人的精湛手艺，就这样没有了传人。我会建议锺离权夫子，组织一个班子，研制我们的武器。锺离夫子可以专门登门，向尉迟敬德公请教，最好聘请他担任这个研发班子的首席顾问，再广泛参考各种古籍，阅读当代最新的中外文献，研发并且生产出最为适合我们的武器。这样，对付各类邪魔恶鬼、魑魅魍魉，我们就有底气了。大家说，这样好不好啊！”

大家都说好。

我说：“至于人间世界的事情，例如别墅户侵占公共土地等等，我们管不了的，我们只能作好记录，保存好证据，交给城隍、阎王等等，等事主死后，他们可以追究责任。因为，我们无法干涉人间的事情。总之，人间的事情，我们管不了，冥间我们的责任，我们推不了的。大家再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或者困难。”

大家说暂时想不起来，基本上应该就这些了。

我说：“哦，有件事情，差点忘记了。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减少在神灵世界和人间世界为非作歹的邪魔恶鬼、魑魅魍魉的总量，让它们待在应该待的地方，例如地狱或者它们的庙宇中、祭台上，或者就是把它们斩杀。因此，凡是遇到正神、神兵等斩杀或者擒拿它们，你们务必大力相助！例如，我们道士，画符念咒，驱动神将神兵，对付那些邪魔恶鬼、魑魅魍魉的时候，你们也要鼎力相助啊！”

门神们说：“那是不消说的。”

我说：“那么，我就现在这里谢谢各位了。还有，各位要体谅锺离夫子的难处。他本来身居要职，这么多年来，职位和俸禄，不但没有晋升，还不断下降。他嘴上从来不说，但是，他的心里肯定不好受的。你们的难处，他都知道，但是，在他那个位子上，他那点权力，又能够有什么办法？他不是不知道你们的难处，更不是不愿意帮助你们，这一点，你们必须明白。”

门神们说：“我们都明白。”

我说：“你们明白就好。你们如果再给他添堵，给他找麻烦，他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今天的事情，我看到此为止吧。你们赶快都上岗上班吧，对外也不要说了，我们自己人知道就好。如果再拖下去，外界甚至上面知道了，对锺离夫子，又是一个不是。如果上面追究责任，他连现在的位子都很可能保不住了，让他情何以堪？你们呢，换一位新的头头，这对你们来说，是福是祸还是个未知数呢。我敢肯定，再要比锺离夫子好说话的头头，是不多的。明白了吗？”

门神们连连点头，说明白了。

这时候，我看差不多了，就对锺离夫子说：“锺离夫子，我就讲这些了。您看看，我讲的，有什么要纠正的，或者补充的？”

锺离夫子道：“洞宾啊，你讲得太好啦！非常感谢你！”他转头对门神们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后，大家就上岗上班吧，按照吕真人说的那样，认真去做。凡事尽我们的努力，至于结果如何，因素很多，不是我们能够掌控的，图个心安吧。各位，是不是？散会！”

门神们陆续离去，应该是上岗或者上班去了。

锺离夫子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和我一起吃饭，讲了神灵世界很多事情，包括这样那样的八卦。饭后，我们又一起喝茶，一边商量组织班子研制门神武器装备的事情。他的秘书把我们谈话的内容记录下来，我略加修改，竟然形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锺离夫子看了方案，很是满意。又喝了一会儿茶，我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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