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源急剧缩减，大山里的学校终于还是难以为继了。

2001年的9月，我带着一身拘谨走出大山，来到了县城的林业一中初中部的初二三班。

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着郎朗的读书声，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会一瞬间一瞬间的走神，觉得一切像梦境一样陌生和不真实。

Part 1.

我叫黄蓝，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山村四面环山，景色优美，但交通不便，这里拥有的唯一与外界连通的路，是一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鬼子修的战时铁路，路径蜿蜒曲折，目的不言而喻。

后来，敌人投降，我国百废待兴。

顺应时代，这大山里也就进驻了我们第一辈不辞辛劳开拓北大荒的前辈。

我的姥爷是进驻到山沟里的第一代工人，会汽修，会电焊，会开重型机械车，会简单木工，进山的时候是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将一腔热忱都投入到了建设祖国大好河山的事业中。

后来经人介绍，姥爷娶了其他村屯的农户女儿，也就是我的姥姥。自此，他们便在这山里彻底的安家落户、生儿育女了。

在那个全国范围闹灾荒的年代，相对城里，山里和农村反倒条件更好些，特别是山里，林中有野菇山菜，河里有鲜鱼活蛙，再有点本事的，还能打来山鸡野兔下酒，所以山中日子很是惬意。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给我讲他们过去的生活的，她说在她小时候，家里的锅生上火，再提着水桶去河里捞鱼，鱼捞回来，锅里的水都还没烧开。那是真真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好吧，我可没赶上这样的好时候。

我的爸爸是八十年代初期读完林业技校被分配到这大山里做技术员的，他说他在众多对他示好的姑娘里一眼就看中了气质出众的我的妈妈，然后他利用工作之便时不常的就给自己制造些机会，就这样成功的娶到了心仪的姑娘。

老一辈们活得炙热单纯，他们有理想、有目标，有追求，物质上或许有欠缺，但精神上却非常富足。

可等到了我这一代，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Part 2.

1987年的冬日，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下了一天一夜，而我，就在这场大雪之后降生了。

妈妈生我时难产，据长辈们描述，当时情况确实挺紧急的，大雪封山，交通瘫痪，幸亏村子里的经常帮人接生的老婆婆经验丰富，这才使得我们母女平安。

我爸在我们老黄家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大他十一岁的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他哥哥也就是我大伯父家生了两个儿子，他妹妹我姑姑家也是一个比我大半岁的儿子。

姥姥家这边也表兄弟众多，但也独独只有我一个女孩儿。

唯一的；最小的；独生女！东北地区应该都理解在身份上附加上这些buff到底意味着什么。

总之，我的童年时期并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甚至日子比同龄人过得都要惬意。在家里是无忧无虑的小霸王，在同龄人中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当然了，这个“出类拔萃”的形容词只适用于那个山沟沟里。

我就是在这种优渥的环境中渐渐长大的，每天上树下河疯玩傻淘，虽然知道很多事情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却仍然不谙世事地认为一切与我无关。

比如爸爸的工作越来越清闲，以前按月拿回家的工资也越来越不准时。再比如周围举家迁移的人越来越多，学校的同学也越来越少。

时代变了。

因为改革的春风吹进了门，相关于自然资源采伐的指标逐年下降，到了90年代末期，以林业开采为主营项目的林场也就意味着彻底走向了没落。

Part 3.

大量人口外流导致那个曾经热闹非凡，代表富足生活的森林经营所渐渐萧条。

不用再往山外运输大量的原木，那条蜿蜒的铁路也就被改成了一条蜿蜒狭窄的公路，每天仅有一辆大巴车进行往返。

林区学校生源不足的情况日益严重，不仅仅是我们林场，几乎所有的林区学校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一个年级恨不得都凑不出十个孩子！

合并学校势在必行，于是政令就这么浩浩荡荡地颁布到了各个山村学校。

各林区教师竞争上岗，学生则归纳到县里的一小和三中。

Part 4.

我到县林业一中读书这件事儿是经过全体家庭成员协商后一致决定的。

住在县城的大伯父和姑姑认为三中教学质量不如一中，既然都要到县城，为什么不上一中，找找人，托托关系，办个转学手续也就行了。

而我也不用去住校，直接住在姑姑家就行，反正我的表哥海风正在一中读初三，对于姑姑来说，经管一个孩子和经管两个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起初，我妈觉得这样会给姑姑添许多麻烦，所以并没有同意。

但姑姑的理由很硬核，她电话里的原话是这样的。

“哎呀！不麻烦！自己家孩子麻烦什么！……再说她一个小姑娘住寝室谁能放心？……我的亲侄女来县里读书还在外面住，传出去我的脸还要不要！……咱家孩子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住校没人管还不反了天？……她和小风两个一起上学，我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麻烦什么！……不行跟我争了！这个事儿得听我的！蓝蓝就得住我这！……你让我也知道知道养女儿的乐趣嘛！”

最终，我的归处就这样被姑姑一锤定了音。我妈自然喜笑颜开地不再说客套话。而我也就成了那只姑姑要赶的第二只“羊”。

于是，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执行了起来——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转学到了林业一中的初二三班。

Part 5.

三班的班主任叫刘斌，据大伯父家比我大十三岁的堂哥说，这是他“特意”为我走后门儿安排的接管我的班主任，因为这个班主任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他非常好的哥们儿。

他虽然说的时候表情是非常宠溺的，但我还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臭丫头，你最好给我安分乖巧，否则你有丝毫逾矩行为我都会清楚知道。”

呵呵，我真的是谢谢来自大哥的疼爱了！

报到这天是我大哥带我来的学校，我像木偶一样跟着他从一个办公室转到另一个办公室，交了一份手续再换走另一份手续，一层层辗转了数个楼层，最后终于是成功地将我转移到了刘老师身旁。

刘老师一身休闲装扮，看上去比我那一板一眼的大哥可更显年轻，从年龄感来讲，刘老师更接近于在校大学生。

我要是说刘老师比我大哥帅，我估计我那个在意形象爱臭美的大哥肯定是不爱听的。所以我只能说，这个班主任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充满青春活力，感觉还是挺好的。

Part 6.

我跟着班主任刘老师走进三班班级的时候，还是惹出了一点小轰动的。

同学们好奇的小声议论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今年怎么这么多新同学呢？”

“她好漂亮。”

“有点可爱吧？”

我环视着偌大的教室和几十双望向我的眼睛，脸上忽然就升腾起了滚烫的热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害羞的时候真的会脸红，书上说的感觉脸上能煎熟鸡蛋原来竟是真的。

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山村学校，整个学校都凑不出这么多人，所以从小到大我也没有被这么多人齐刷刷地盯着，我紧张得不知所措，准备好的自我介绍也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大家安静一下，新同学，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刘老师亲切地开口，打破了我站在那里被同学们评头论足的尴尬。

“大家好，我叫黄蓝。”我的声音细不可闻，甚至紧张到带了颤音，我对自己不免有些失望，原本接下来想说的话也就憋在喉咙里不想说了。

我觉得场面有些尴尬，讲台下的同学们安静地期待着我能多说点什么，可站在前面的我却紧张到张不开嘴。

好在体贴的刘老师看出了我的窘迫，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好的，新同学还有些紧张，大家课下交流。黄蓝，你暂时先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然后上来几个同学把讲台上的书发一下。”

同学们的说话声忽然就提高了分贝，其中还伴随着桌椅挪动的声音、新书落在桌面的声音、书本翻动的声音……

于是，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对这个新的班集体第一印象便是——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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