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滑动，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双手交叉向后仰着，尽力让身体放松下来……窗外掠过几处孤单的坟茔，那种外围围着一圈砖瓦砌成的四方的格局，灰蒙蒙的，旁边伴着几棵瘦削的松柏，是他们家乡特有的丧葬标志。

那个四方格子里，不仅圈住了死去的人，也牢牢圈住了住在那方格子里世世代代人的前世今生。只是零星的些许关于那些事情的回忆，都足以让她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如堕冰渊。

“也许是真的因为穷吧。”她心里有个声音说。

是啊，当今社会，谁会想到还会有那么一个时代的更迭以及人类意识进步都毫不涉及影响的角落？

一个被几千年封建文化诟病依旧氤氲不散的小乡村，就这样遗世独立着。

小村白桥，重男轻女。

镇里农村乡下，若非生个男娃，祖上都要跟着蒙羞，更何况是她的母亲红梅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更别提让女娃娃读书了。

好在她的父亲白庆民温顺老实，早年时间还是个狂热的知识分子，故而他们家里即使头胎是女娃，也会好生养着……可好景不长，这样的情况直到第二个第三个女儿接连落地之时，一向憨厚老实的父亲脸上也终是没了笑容。

白庆民自小便失去了父母，上面只有妻子的一个老父亲健在。按理说，老爷子理应是由家中的独子——也就是若兮的舅舅赡养，可如今，这舅舅若兮姥姥驾鹤西去之后，一溜儿烟似的不见了。

他们上一代人那儿，几乎是无人不知这老两口对这个唯一儿子的器重与疼爱。也可能就是如此这般如此疼爱，才终究不出意外的出了这样一个不孝子。

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见了儿子这般作为也算寒了心，绝口不提赡养的事情。这赡养的义务便理所应当的落在了大女儿红梅和大女婿白庆民肩上。

白庆民自小受熏陶于教过两年私塾的父亲，算是个较为明事理的知识分子。可正当他坚守着一颗拳拳之心准备一展抱负时，他却在高考前一天“自动”落了榜。

——为了养活身后的四个妹妹，他便主动燃烧了前程作为养家糊口的柴薪。

他拿起了地里的锄头，用写字的手干起了农活，拿笔的手上拿上了锄头，不出一年，老茧布满了整个手掌……即便如此，他却一口咬定，是自己不想读了。

谁都知道，他撒了谎。

这事儿，白庆民虽口上不说，但这终身的遗憾却是掩藏不住的。

“哎呦，你这打工的，你自己看看你这麻袋里都是什么东西，你弄脏了我的衣服，你，你，赔得起吗？”列车上，一个打扮时髦留着波浪大卷的年轻女人忽的开口大骂。

若兮的思绪被拉扯回来，循声望去，一个农民工模样的大叔背着一个尼龙大包正在从人群拥挤的过道中走过，许是不小心，裹挟着泥浆的包袱外面不小心蹭到了女人。

随着一阵刺耳的骂骂咧咧，女人愈发骄横，农民工大叔就愣在当场，不停的道歉，鞠躬，道歉……过了许久，列车员来劝，女人才肯罢休。

若兮看着他，想起了时钟刚流行自动报时的会鞠躬的鸟儿……眼前的男人，佝偻的背，和自己的父亲一样。

白庆民成了彻头彻尾的庄稼人，但也是有头脑有能力的庄稼人。

他凭借着他的聪明日子过的风生水起，只身拉扯了身后的四个妹妹直到成家不说，自己也顺利娶妻生子。

妻子红梅一切都依附于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大女儿若依性格顽劣，早年离家闯荡，白庆民尚没回过神来管教她便已没了踪影。小女儿若兮性格迥然，但过于安静内敛，对知识有着超乎常人的渴望。而二女儿若喃，好似集中了自己所有的优点。可就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却在一年开春后的第三个月里，意外溺亡了。

两年后，大女儿若依领了个男人回家。

她外出打工结识了个自己揽项目的包工头老板，左邻右舍看着豪华大奔停在白家门口的时候，殷羡的眼光和谄媚的恭维还是多少快慰了白庆民千疮百孔的心。

“你看这老白家真是出人才，祖上积德啊，这老的不行了小的又……”

“是啊，听说她父亲早年间也是咱村里的才子呢，这不落榜了吗？哎，可落榜又怎样呢，如今只要有钱就行，读了书又怎样，读书人都能开大奔吗？”

邻居七嘴八舌的话悄无声息的进了白庆民的耳朵，女儿的际遇也让他隐隐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触，那是一种量变引起质变的观念转变。

这要换做以前，他可是最瞧不起类似大女婿这样没文化的暴发户，如今……有些东西竟然可以让他根深蒂固的文人骨子里的东西有了不为人知，却势不可挡的变化。

就像阴天里石阶上缓缓长出的青苔，发现时候，早已漫山遍野。

时日更迭，大女儿离开后，他每每望着整日抱着书本的若兮发呆。

读书有什么用呢，他时不时的就问自己。

终有一天，当若兮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擎着的录取通知书递到他面前时，他愣了，须臾后当即拍案，“女娃娃家都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许去！”

立时，满脸喜悦的若兮瞬时傻了眼，望着狮子一般暴怒的父亲，她哇哇大哭了起来，“我就要去，就要去……”她开始语无伦次……她从小那么爱读书，让她没有新衣服新鞋子饿肚子都可以，怎么他就可以这样唐突的熄了她的梦？

这样的反抗更是让白庆民怒不可遏，他反手就是一个耳光……仿佛几十年来的不满终于都找到了出口。

打孩子，也是打了当年的自己。

但他没成想，正是这一巴掌，他便亲手断送了他们的父女情分。

哭声惊动了卧床的姥爷，他晃晃荡荡的拄着一根拐杖走出来，这场闹剧才终得结束。

她对家乡唯一的记忆便是那个格外漫长的夜晚，姥爷从一张柔软斑驳的手绢中战战巍巍的取出了全部的积蓄塞到她手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的那句，“丫头，好好读书……”

八年，她也真的再未回去过那个让地方。

列车加速。

窗外，天空湛蓝色的云翳像旧上海女人渐变色的蓝色旗袍，绵延整个天幕。若兮随着列车极速后退，旗袍的颜色由浅及深，到了最后，几朵雪白的云朵变成了白色小花镌绣在了那旗袍的立领盘口上，成了云笺，于是，旗袍成了丧服。

昨天，许久不联系她的大姐忽然电话给她，她们的姥爷，去世了。

她回来，是为了奔丧。

小说《心，劫》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