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巍然伫立，冬去春来，白驹过隙，魏子在深宫摸爬滚打之中成了一位翩翩少年。

云娇儿在管弦之中成了一位绝丽歌姬，是每日进养心殿的得宠皇子，也是宫人心照不宣的笑话。

魏河建会时不时召云娇儿前去，为他的烦躁的政事解闷。在此之前，云娇儿都会装扮梳理两个时辰。被母后奚落一番后，被父皇宫中的人监视着前去养心殿。

而魏子却是韬光养晦。在每次宴会上，或是大臣进宫时，他总是坐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着。时不时还会与之攀谈几句。在他的眼中，暗暗隐藏着他的狼子野心。

祥天八年五月，西域的使团进都。一行人浩浩荡荡，大张旗鼓。

沿岸的百姓纷纷出来见趣，使团们带有民族特色的服饰以及进贡皇帝的贡品，五颜六色的大鼓，还有形状庞大，图案诡异的旗伞，使养在深城里的人们对这诡状殊形的事物好生稀奇。纷纷夹岸欢迎。

进都当晚，保和殿内早早备下了盛宴。

宫殿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冲破云霄，歌伎舞女挥舞着披纱。每道菜只品尝一口便倒在后宫门的角落处等待宫人处理，金银杯器纷纷打翻在地。猪羊牛鱼，珠翠之珍，色香俱全。雾气缭绕，迷乱人眼。

魏子看不下去西域莽夫的行为，只坐在最角落里，同他的母后舒贵人一起。

使团一一汇报消息、呈上贡品后，便开始不合规矩地大口吃起肉来，魏河建紧皱着眉，似是也不喜欢蛮人的粗鲁。便携着在场的皇亲贵族、阿哥格格回宫了。

魏子本也打算回宫，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把他又按下，坐了回去。

魏子满脸疑惑，多年以来谨慎的经验，让他在仇人朋友阿哥大臣官员中反复搜了个遍，却还是没有头绪“敢问阁下是？”

那人穿着一身素袍，身形矮小，胡子到了脖子，“在下使团代表，齐哈哈尔，见过四阿哥”他说着一口别扭的汉话。

魏子正疑心为何他认识他，他却又开口

“在下仰慕您已久，终是见了面，想与您单独聊聊，不知阿哥意下如何？”

魏子心中一惊，父皇近年来最是讨厌皇子大臣私通聚会，害怕团伙之风盛行，专门打压了各个团体组织的势力

现在忽地收到了陌生人的邀约...

魏子转而一笑，双手抱拳“实在对不住了，我宫中还有功课未习。还望不要介意，我先回宫了。”

使者也不急，嘴角带着令人费解的浅笑。缓缓拿出一枚玉佩，上面没有什么图样，只是正中间有一个“信”字。玉佩下面吊着一抹墨黑流苏。

“四阿哥不如看看这枚玉佩，再下结论。”

魏子心头一悸，整个人仿佛置于寒窖，冷汗一瞬冒了出来。他的手颤抖着，接过了玉佩，反复确认，似是不甘心，将玉佩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这下总能确认他是来找麻烦的。

僵持了好一阵子，魏子终于妥协，脸上带着僵硬而又疲惫的神情

“去哪，带路吧。”

齐哈哈尔笑了笑，故作弯腰“请吧，四阿哥。”

他们来到了后花园一个闲置的杂物间，虽然简陋，可也能勉强谈话。齐哈哈尔点上一支蜡烛。

还没等坐下，魏子便按耐不住，浑身僵硬，语气冰冷充满威胁

“说吧，到底何意。”

那人打了个哈哈“四阿哥别动怒，我是来帮你的！”

魏子冷哼一声

齐哈哈尔笑得满脸褶子，双手交叉，将重叠的手掌部分置于额间，仰过头盯着天花板。这是他们忘夏人的礼仪，忘夏人孤傲，从不对别国人低头，所以在外只拜天神。

“我们西域德玛牟尼赞普已经观察你很久了，我就直话直说了。五年前你与你的侍卫在翠微殿干的那件事，我们都一清二楚。我们在宫中藏的线人范围已经触及到了皇帝寝宫了。”

魏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苍白无力气。

齐哈哈尔似乎是达到目的，不经意地笑了笑。

五年前，馨嫔刚刚诞下一位公主，皇帝赐予亲自刻下“信”字的玉佩。

这馨嫔在月内都要到瑶光殿来晃悠“呦，姐姐，妹妹诞下一位公主，怎么也不见姐姐来贺喜啊？”

舒贵人低着头“妹妹刚生产完，我怕冲撞了妹妹。”

馨嫔扶了扶头饰，趾高气扬“也是，你多晦气啊，不来最好。皇上吩咐，以后就都别出这瑶光殿了，去冷宫吧。”

舒钰一脸不可置信，可嘴上还是答应“臣妾听旨。”

馨嫔冷哼一声便离去。

魏子在原地立了良久，才缓缓说出

“阎檠，快下雨了。”

这是他与阎檠多年来的暗号。

下雨时会将地面上的血渍刷洗干净，而雨声又会掩盖住叫声和脚步声，所以这时动手杀人是最好的机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杀人的特殊暗号。

子时，翠微宫花丛中树叶微微晃动，一道黑影闪过偏房。

翌日，在翠微殿馨嫔的卧房中摆了一个血淋淋的尸体，眼珠突出，脸皮都剥掉，正是小公主的尸体。

馨嫔还未醒，被服侍的婢女一声尖叫吵醒。正准备责骂，便看到了床前的尸体。当场晕厥。

她的小公主尚未足年，封号还没定！这荣华富贵还没见识！这一只脚踏进了皇宫的大门，却是没福气享啊！

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她的房间，还嚣张地把小公主的尸体摆在床前！真是羞辱人！她一心认定是自己宫人干的，便将宫中的下人全部处死。

皇帝听了之后大怒，说要彻查此事，但到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听说这件事后馨嫔受了惊吓，差点得了失心疯，足足两月后才肯出门。

魏子事后也后悔，觉得那孩子倒也无辜，不过这人世间本就不公平，更别说皇宫中这纷乱世界，可能不来，倒是好的选择。更何况，这种时刻，心软是大忌，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齐哈哈尔打断魏子思路

“所以，我们观察已久，”

齐哈哈尔顿了顿

“我们决定助你夺得皇位。”

魏子冷汗从全身每一处渗透出来，脑袋一片空白，只想迈开步子逃离，可身体已不听使唤。

虽然他早已对皇位虎视眈眈，可他毕竟涉世未深，今年仅仅十六，应付不得这种场面。

他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使者说笑了，我对皇位并不感兴趣。且不可随意揣测圣意，使者慎言。”

齐哈哈尔似是猜到了什么，从胸前交叉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牛皮纸

“这是我们吐蕃国对你们景国的所有计划，我可以肯定地说，连魏河建也未必有我们如此了解你们的情况。我既然能来找你，就是已经计划好了的，况且四阿哥不必担心，我此次是第一次进都，和其他势力还未有交集，您可以去记录簿查阅。”

魏子愣了愣，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何时这么荒唐了。要是让人碰到他与西域使者私通，还直称父皇的名字，那便别想再活了。

虽然他不清楚齐哈哈尔的真实底细，可他在文书中了解过，这牛皮纸上挂着的苍鹰皮毛是只有真正的赞普才能用的。这一点至少能确定他确实是为赞普办事。

这件事，三分在他，三分在我，四分靠赌。他们既然都拿出了现下最有用的情报，也算是有诚意了。

他确实是觊觎皇位，若真是有这强势的助力，皇位便指日可待。

魏子回了回神，稍微恢复了镇定，清了清嗓子“正如使者所说，想要助我一臂之力，可为何是我？大哥比我有能力有才华。三哥武艺了得，且人缘处事都比我精通。而且若是我真的...对你吐蕃又有何好处呢？”

齐哈哈尔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一层，纠结一阵子，叹了口气

“本打算事成之后告诉你的，可你现在问起，我也不便糊弄。你的母后，舒贵人，是我们德玛牟尼赞普的阿爸与中原女子的私生子，舒贵人与我们赞普相差数十岁，当时赞普怕各方势力过多，私自将还在襁褓里的舒贵人送至中原，后不放心，将舒贵人私下交给了当朝大臣，让他引荐给魏河建。可赞普心中有愧，又无兄弟姐妹，便召我助你。我们忘夏人不会拿血缘亲人开玩笑，这您大可放心！”

魏子听完，并不震惊，他早就发现母后的模样与中原女子不大一样。可不知母后知不知道。贴身侍女也并未读过书，只认为母后与平常女子不大一样罢了。

可他也没想到母后身份竟这样尊贵。

齐哈哈尔将玉佩塞入魏子手中，“既然四阿哥诚心发问了，我便直说了，大皇子精通治理，三皇子狡猾奸诈，五皇子又日日有人监管，都不是最佳人选。当然，景国兵力尚富，我们是不可能贸然攻打的。等到大皇子真正上位，才是我们的灾难。只是...待您上位后可不要忘了我们。”

魏子笑笑，看来这么多年，隐藏锋芒，在人前装傻，也是有好处的。

他们做了个错误的选择，在众多废物之中，选了我。

魏子心领神会，后退半步，微微行了礼。方才的紧张心情一扫而光。看来这些年隐藏的很好，这些年他刻意隐藏才学，只为了不被别人盯上。

齐哈哈尔望了望窗外“时间不早了，四阿哥只需在正式立太子当日傍晚静待我们的消息就好。这段时间我会派线人传递消息。”

魏子拱了拱手，走出御花园。

等魏子云娇儿都已满十六岁时，一道圣旨《立浩纾王为皇太子制》传了下来。

“大景皇帝令，为祥天八年，岁次一眸，七月庚寅，和殊，皇长子魏伏，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昭，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魏伏是珍皇后所出嫡子。珍皇后乃是名门将相之女，正宗贵族血统。魏伏，正直贤慧之人，却有些木讷，胶柱鼓瑟。

魏子静静听旨，脸上毫无表情，没有一丁点波澜起伏。

倒是云娇儿，气得上蹦下跳，虽明知这太子之位不会是自己的，可真到了这一天仍是按耐不住。

馨嫔气冲冲进了云娇儿房间，一个箭步冲过去便是一巴掌

“废物东西！怎就生出这幅德行来？娇滴滴活像个女人！现在你大哥当了太子，还不是你太无能！我看你今后的路如何走！我看你如何保住我这翠微殿！”

云娇儿自骨子里的自卑懦弱散发出来，捂着脸跪在地上，时不时抹抹眼泪。

而舒钰得到旨意后毫不意外。在这宫中，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太子之位必然是魏伏的，他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血脉正宗，品行兼优，足智多谋。

舒钰悠哉悠哉走进殿中，像往常一样，问着魏子今日的厨房做什么菜。

魏子放下竹卷，一脸严肃

“母后，太子之位已立。”

舒钰愣了一下，不知道皇儿为何突然说这个

“我知道，是你大哥魏伏。”

魏子顿了顿，犹犹豫豫

“等大哥正式当了太子，开始参与政事。他的支持者每多一个，我便多一个阻碍。”

舒钰惊住了，开始反复思考魏子的话。在她的印象中，魏子一直都是乖巧懂事，勤劳好学，孝顺善良的孩子。

因为时时被打压，甚至还有点懦弱。

他现在，竟要与珍皇后的嫡子争夺皇位！

不过，也闪过一丝欣慰，她的曙儿长大了，有能力，有野心了。

舒钰理了理魏子的衣领“量力而行。”

魏子作了揖，勾勾嘴角“母后勿愁，一切交予儿臣。”

祥天八年十月，《册浩纾王为皇太子文》正式颁布。

当晚，魏子夜访养心殿。

他等待宫人禀传。一声“传令”，他脱下黑色斗篷，大步迈了进去。

魏子行礼“参见父皇”

魏河建头也不抬，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何事？”

魏子抬起头，直盯着魏河建，冰冷眼神却带点戏谑

“我是来劝诫父皇的，仔细算来，父皇已四十有余。太子之位也已立。不如父皇早些“休息”吧”

魏河建震怒，猛地抬头

“大胆！”

魏子五步并一步，向魏河建走去。

魏河建大怒，大声命令“来人！”

一队人立马跑进了养心殿。

“把这逆子给我抓起来！”

领队却不抓魏子，反而跑向魏河建，将魏河建制服，强喂了西域独特的药。

魏河建瞪大了眼睛，使劲盯着身边的宫人，却发现都面生得紧，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人全不见了，人全都被掉了包。

不一会儿，药性发挥，魏河建倒了下来。

这时魏子才退了回来。慢慢整理了衣冠，开始叫嚷

“来人啊！快来人啊！皇上晕倒了！”

待魏河建再次醒来时已躺在病榻上。浑身虚弱无力。

只见陌生的宫人都守在屋内。屋里的气氛低到极点。身边的是自己的儿子，亲手培养大的狼崽子。

魏河建虚弱地说着气音

“为何...？”

魏子假惺惺地蹲了下来，伏在魏河建耳边

“父皇，你的亲信、宫人早在你候选大哥时便被我调换了。至于你的大太监已被我杀了，哦，没关系，不麻烦的，杀个人而已嘛。猎虎军？早已被我全数剿灭。要不您现在下床去看看？”

魏河建用尽他最后的力气笑了出来

“畜生！竟敢算计我！”

说罢便咳了起来

魏子故作惊讶关心

“父皇，千万别动怒！您刚才吃了我专门从西域置办的隔日散，不出一日，您的精力便会慢慢...慢慢...一点点被耗光的。您要是着急的话，也可以选择现在就走。”

魏河建心急如焚，就在此时

“珍皇后驾到！太子驾到！”

珍皇后见到宫中情形，宫人都低着头，皇上带怒容瞪着魏子，魏子却略带笑意立在皇上身边。珍皇后似是懂得了什么。

珍皇后不敢轻易行动，只是进了殿中后，直愣愣立在门口。

而太子便小跑到魏河建身边

“父皇！父皇！您为何...？前几日我见您可还是好好的！”

魏河建抓住了希望，不愧是自己最为宠爱的皇子！他死死拽住魏伏的衣角，指着魏子的背影“是他...是他想要...”

还未等说完便被珍氏打断“够了！别说了！皇儿...我们回宫。”

她带着泪痕，声音微微颤抖，小腿也不自觉抖了起来。

她出生武将世家，自然是不怕，可这事发生在立太子的第二天，明显是奔着太子之位来的。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宫人侍卫上前，想必早已被掉包。且这种时候，必会有猎虎军守在暗处，也并未见到身影，能扳倒猎虎军的人，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倒是不怕，可以正面斥责魏子大逆不道，大不了与魏河建一同西去，还能保全她这忠贞热烈的名声。若让她一人在这世上苟且偷生，实在不是她能干出来的。

可为母则刚，一辈子刚强直爽的珍皇后，一辈子趾高气昂的珍皇后，一辈子心比天高的珍皇后，一辈子在父亲的庇佑下长大的珍皇后，在这一天，在众人面前，为了她的皇儿，向魏子低了头。

她心中全是不甘，明明都熬到了这一天...而且，为何是他？...她犹豫许久，握紧了拳头，泪如珍珠滚落，脱下了皇后服制，声音极其颤抖，第一个跪了下来“臣妾珍氏，携王爷魏伏，拜见皇上。”

既让了步，又可先发制人定下伏儿的身份，至少保全了伏儿的王爷地位，不至于丢了命，但愿他能顾及兄弟情义...

魏伏彻底愣住了，一时不知安抚父皇还是扶起母后。可...明明他才是太子啊！已成定局，诏令都下了啊！

魏河建撑着一口气，怒气冲天，瞪着珍氏“你！...你居然！...”便咳了起来。

珍氏挥挥手，身后的侍卫走上前，来到魏河建榻前“对不住了，先帝。”

侍卫伸手硬生生将魏河建掐死。

珍氏冷笑，魏子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不想落个弑父的罪名吗？那这罪人便让她来当，还能在魏子面前讨讨喜。

旁边的太监总管立马甩了甩拂尘

“祥天八年十月，和贤皇帝驾崩！新帝魏子上任！”

魏子笑了笑，很是满意他的眼力劲。对他招了招手，那太监立马俯下身子，侧着耳朵

魏子坐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上，墨黑的眸子静静眺望着远方，看不出情绪“年号元顺，国号川。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或是日后再议。”

说罢就拍拍屁股准备回宫，突然瞥见一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魏伏和心惊胆颤的珍氏。

魏子缓缓踱步“那就去清王府吧，浩纾王爷。今日之事，我留你们一命，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留心你们的嘴。”

珍氏立马跪拜，而魏伏则实在想不通，还没缓过神。

舒钰早早地等在了瑶光殿外，虽然对曙儿很是放心，可总有一股莫名的心慌，直到看见曙儿健壮有力的身影转过宫墙，身后一群人唯唯诺诺跟着，她便知道，成了。

众人跪下，“恭喜太皇太后！”

夕阳藏进山后，天空盘旋着不知名鸟。宫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波涌动。

终于结束了。不止魏子，宫中每个人的心中大石都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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