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下午，十一岁的唐兵背着书包，站在回家半路一个广场边上，欲哭无泪。就在十分钟前，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命丢掉了！

这是一个物质比较匮乏的年代，人们已经能吃饱饭，但是生活进一步的丰富还看似遥遥无期。成年人由于对过去饥饿年代的恐怖记忆，都是非常会过日子的人，浪费是极大的罪行。

城里人已经不大穿带补丁的衣服，但是小孩的衣物一定会买大一号甚至两号。因为小孩子长得快，衣服合不合身并不是最重要的，但是大一点就能多穿一年甚至两年。衣物当然要讲究干净，但是大姑娘小媳妇们洗衣服用了过多的水也会被长辈严厉地斥责！因为水电费可不便宜！标准做法是到江边溪边用自然水洗，如果上游国营造纸厂之类污染大的企业排出的水实在太黑，气味太重，那么河里洗完后可以回家用自来水最后清洗一遍，这已是很大的浪费！正常来说，自来水只能用来喝。烧水的蜂窝煤只能自己去淘垃圾堆里厂矿企业没燃透的煤渣煤核自己打碎了手工做。

所有人家的水龙头下都二十四小时放着一个塑料桶或者塑料盆，因为有聪明人发现，当把水龙头开到最小，只是缓慢地有水珠滴下来的时候，也许是误差的原因，水表其实不会转动。那么，接上一天一夜，一家人就可以喝上免费的自来水了。虽然水里有着浓重的氯气和漂白粉味道，但是生而为人，能占到国家的便宜，喝上免费的水，那种幸福感完全可以比拟后来的人买彩票中奖！

城里人有点变态的节约，也因为开源不容易。这个时候私营，个体经济其实隐隐放开了。但是由于过去几十年残酷斗争的经验，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谁也不敢真去干个体户。到时候政策一变回去，给你来个投机倒把罪什么的，一辈子就算交代了。所以第一批敢明面上下海的，多半是蹲完大牢出来的，或者两劳释放人员，就是劳教或者劳改放出来的家伙。当然后来时也命也，他们大多倒成了先富起来的那一批，这就叫时势造英雄吧！

而正经过日子的城市人，就只能靠死工资过活。既然叫“死”工资，可以想象它是多么的稳定顽固！一家人每个月就全靠那二三十元，没有其它任何增加收入的手段！

那么每到要评定涨工资的时候，或者年节评什么三八红旗手，五一劳模之类跟奖金挂钩的荣誉的时候，厂矿里斗争厮杀之激烈，今人根本无法想象！

就在上个月，唐兵妈妈的同事，同时也是唐兵同班同学雷建国的母亲，刚刚因为工资调级没评上，在厂长办公室大哭大闹未果后，绝望中从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对姐弟的母亲，三十出头的年纪。她的生命价值，约等于没评上的一级工资，每月五块五毛钱！

身为单亲家庭子女的唐兵，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同学的母亲更值钱，他的这条命，价值在自己妈妈眼中同样不应该超过五块五毛钱！

然而就在刚才，他被偷走了一块手表，海上牌全钢手表，价值七十多块钱！相当于他十条命都不止！

表是他大姨父的，他在医院工作，家里条件是家族里最好的，这块表带了很多年，后来被换下来，基本还能用，每天只慢两分钟。去年因为唐兵期末考试考了个班级第一，年级第二，大姨父一高兴奖励给他的。平时母亲根本不准他戴出去，但是他今天鬼使神差，想在同学面前显摆一下，偷偷地藏在袖子里带去上学了！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并不好调节长度的钢表带夹得手腕肉痛，一出汗很难受。于是唐兵就把表放到了裤袋里，问题是他的旧裤子口袋有一个洞，表不时就从那个洞直接接触他的裤裆。。。。。。于是下课后他就把手表又收到了书包里。

问题出在放学之后，因为唐兵第一时间不能回家！家里的钥匙在母亲那里，而她为了多挣一点钱，在厂里主动申请了计件的工作，需要多加一阵班，她回来之前唐兵进不了家门。

其实家里最近还有一个人，就是唐兵的外公。但是这反而是他不想回去的原因！

外公来家里不到一个月，之前唐兵从来没有见过他。

因为外公是一个抗战老兵，年轻时家里有点资财，也有点文化，办了家报社。东洋人来了以后，外公执意卖了报社，投笔从军，在楚南跟东洋兵白刃格斗，颇有斩获。后来因为上峰怜惜他文化高，调离前线，做了丑国某军援情报部门的翻译。

后来东洋人被赶走了，再后来丑国人也被赶走了，而他这段经历必然是罪无可恕了！被抓去某高原边远少数民族地区新建的劳改农场。

起初幸运的是，农场的计划规模很大，而革命者们明显精于砸烂，疏于建设。于是他成了农场知名人物，并颇受看守们照顾和敬重。因为唐兵的外公达成了一个尴尬的成就：他亲自设计了整个农场的图纸，并指挥大家一起建设好它，然后。。。。。。把自己关进了这个地方！大时代的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诞！

然而政治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外公苟延残喘的好日子慢慢到了头，开始开检讨会，无休止的检讨认错！然后是批斗会，戴高帽子，坐飞机。。。。。。一路发展，触及灵魂无可避免地变成了触及肉体！

在一次武装带和军用皮靴的反复热情招待后，外公自绝于人民，不好好接受改造，居然胆敢昏迷过去，然后被扔回了牢房。

这一次致命的昏迷长达两天两夜，期间外公一直躺在阴冷潮湿的牢房地上，最后当他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此半身瘫痪了，只有头部和部分手指能轻微活动！

这个老兵得到了上天的垂怜，从此走上了人生的幸福巅峰！由于瘫痪，他之后免于一切批斗！由于愧疚和同情，部分看守们尽可能地照顾他，他竟然神奇地活了下来，而且活过了大部分他的劳改同期生同学们。最后的最后，他甚至活到了平反！他又成了革命英雄。。。。。。

当然，哪怕承认你又成了英雄，物质补偿是几近于无的。反而因为你成了英雄，劳改农场明显不合适继续照顾你了。所以，十一岁的唐兵就忽然得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家里长辈也从不敢提起的，已经近乎全瘫的，大小便失禁的。。。。。。抗倭英雄的。。。。。。外公！

拜这位大英雄所赐，外婆和他们的几位子女虽然留在了城市，但是差不多的批斗殴打从小到大自然也是家常便饭。好在孤儿寡母，全无反抗之力，唾面自干。家里店铺公私合营，拥护！不但拥护，我还自愿提前捐给国家！自家大宅院全被没收分给十余家居住，拥护！自己一大家在昔日院子搭一个小窝棚也能住得高高兴兴嘛！没有生活来源，原来的资本家地主婆大小姐的外婆进了工厂，业余浆洗缝补，竟是在那个年代养大了五个子女，无一夭折！

但是仅仅勤劳节俭是活不下去的。那个年代有一个说法，叫做把睡在身边的尼古拉斯赵四揪出来，告密之风盛行。夫妇父子之间出卖告密都是屡见不鲜。窝棚不隔音，街坊邻居更是危险！所以这个外公在家里存在的痕迹被外婆完全抹去了！文物首饰，自然早贱卖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照片，从业从军资料，证书荣誉奖章，烧埋得毫无痕迹。早年跟各界名流，譬如某歌作者，某远看如犬名人的往来信函照片，统统付之一炬。不管来多少工作组调查组，挖地三尺也毫无结果！家中幼女稚子，但凡问起爸爸去哪儿了？统一是一顿怒骂：关起来了！那是个大坏蛋！民族罪人！要吗关到死，要吗砍脑壳！你们天天饿饭都是因为他！以后不许再提起他！不然滚出去！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民族和家庭的双重大罪人，忽然华丽转身为大英雄回归家乡，这就非常尴尬了！他现在近乎全瘫，大小便失禁，最糟糕的是，隔一两个月就会昏迷，就要背去医院紧急抢救，医院每次还都要下个病危通知书。。。。。。医疗药费会给你报销，但是其它护理伙食什么的，有关部门一句冷冰冰的没有，小老百姓也不知道上哪里查询国家政策啊。。。。。。

商量谁家照顾外公的时候，所有的儿子女儿都沉默不语，所有的媳妇女婿都阴沉着脸。很明显，哪一家负责照顾这个从小毫无感情甚至怀有恨意的父亲，哪一家的生活都会在现在极低的档次上再下行一两档，哪一家的日子也大概率会过不下去！

外婆毫无办法，是她自己从小教育大家这是个坏分子，就该死在外面的！说了几十年，现在怎么改口教大家尽孝？国家都承认走了点弯路，你们从今天起也突然洗心革面父慈子孝？

那么不管外公？不管这个自己从一而终一生的爱人？忘记他青葱岁月戒掉大烟，卖掉报社，大笑着走上战场的背影？把他像一坨垃圾一样丢弃？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真真的是一座山啊！

最终，外婆被这座山压垮了！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嚎，直直的仰天倒下去。她拉扯大了所有人，现在，年迈的她再也没有力量拉扯别人了。

于是，需要照顾的老人变成了两个。。。。。。

外婆去了唐兵舅舅家修养，而唐兵的妈妈因为反正离了婚，不致影响家庭关系，接来了外公。但是，一个单身母亲，要同时上班和照顾幼子老父，只能是一天两顿。早起让外公唐兵吃上一顿，然后锁门上班。加完班再赶快回家，清洗按摩外公身体，再做晚饭。然而外公自尊心又极强，不愿意外孙先回家看到自己屎尿满身的样子，所以妈妈也不能给唐兵钥匙，他只能等母亲下班再回家。

这样唐兵放学后就有了一小段自由支配的快乐时光。他实际上对此是高兴的，家里气氛阴沉，回去后外公是不怎么说话，而母亲，永远是不停的唠叨，要好好学习，要无条件听老师的话，受了同学的欺负要找自己的原因，要忍，要让。你次次考试第一有什么好骄傲的，为什么老师不让你做班长呢？为什么连你上学期的学习委员也被老师撤了呢？证明你在学校非常顽劣么！你要是成绩差了，就滚去你那个死鬼老爸那里！天生的劣根性！孽种！我上辈子是欠了你的！你个收债鬼！

那个年代的家庭教育跟职场关系大抵都是这样，以打压并要求听话服从为主，母亲完美继承了外婆的方式并发扬光大。这让唐兵觉得回家非常压抑。关键偶尔他又会听到母亲跟几个阿姨小声抱怨，学校老师如何如何势利欺人，家长会上对家境好，父母是领导的同学如何奉承表扬，对他们家里条件差的学生及父母如何轻视辱骂。这让单纯的少年唐兵先生有点分裂掉，无所适从，不知道到底自己算个好孩子还是孽障?母亲是疼爱自己还是欺软怕硬？

不同于现在的小孩接触面广，除了学校，唐兵基本没有多少其它接触社会知识及娱乐的途径。

收音机这种家庭是不敢买的，因为可能被举报收听敌台，这是基本肯定会掉脑袋的罪过。这导致唐兵无数次在脑子里偷偷猜度敌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会讲什么？直到多年以后他到了广南，第一次打开宾馆电视，看到了珍珠，白玉台选美大会！看着佳丽们暴露的泳装，肉光致致的大腿，他强压着内心的震惊，想着这大概就是敌台吧？似乎。。。。。。果然下流无耻！诲淫诲盗！但是，我今晚好想要抱着批判的目光，多看一阵。。。。。。

广播听不了，电视又买不起，整栋楼只有一家有一台小黑白电视，一到晚上开电视，隔壁邻居小孩蜂拥而至。起初主人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非常热情。时间一长，天气一热，逼仄的房间里挤了太多人，总是会烦的！于是脸上越来越黑，甚至经常回家就关门！这种人多可能惹是非的场合，母亲当然是从来不准唐兵去的。

报纸?那是机关单位领导们的标配！只有一定级别的领导们，才有这个学习的需要，由组织出钱订阅，和一瓶牛奶一起由专人每天送到住宅。贫民区的市民们，显然没有这个必要和余钱去浪费！只有在每学期开学的时候，妈妈才会在废品收购站买一叠旧报纸，拿来给唐兵包书皮，顺便裱糊天花板和墙壁，每到这个时候，唐兵就强压着心底的喜悦，如饥似渴地一边假装干活，一边偷偷浏览，在心里想象着外面的世界，那个不同于家庭学校两点一线，日复一日似乎永远不变的世界。

日常的放学后时光，就非常无聊了。很快做完不多的作业，就只有帮着做家务，或者一边听母亲唠叨责骂一边发呆。骂得狠了，就打开课本假装看书，只有这个时候妈妈会停下唠叨。于是唐兵就一直盯着课本看，实在看腻了就翻开新华字典一页页细看，正着看倒着看，看来看去，他的成绩倒越来越好，这实在是意外之喜！所以后来唐兵有时候看到报道，某某名人在坐牢期间，自强不息，自学了法律什么什么，出狱后拿了几个学位之类，他深以为然。这大抵就和他青少年类似，跟坐牢一样单调枯燥，学习起来肯定专注嘛！对大多数人来说，看书总比发呆无聊强嘛。

于是唐兵发下了一个宏愿，他长大以后若是时来运转，竟然成了一国之主，必然降下谕旨。所有的学生，放学后不准回家，全部关入单人全封闭牢房，每人只给一本书，看腻看吐了再换一本，如此持续，牺牲两代人的青少年业余时间，各种文学艺术科学大家必井喷而出！吾国吾族，必成寰球最强！

谢天谢地，唐先生后来没有成为一国之主！

闲话少叙，以前放学他都是直接回家。这两天却一路瞎混，竟发现一个好去处！

胜利广场边上的人行道，有几家租娃娃书的小摊推出了新项目！

娃娃书当地也叫小人书，就是连环画。在没有电脑手机的时代，这个对少年们的吸引是蛮大的，一套三国演义四十八本连环画，堪比先天至宝！当然，家境不是极好的家庭，是不会有“闲钱”来给孩子凑齐的。唐兵的家庭，更是单买其中一本都难如登天！

此时的城市残疾人大大超过后来，尤其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和劣质青霉素注射致残的数量可观。如果不幸生在山野之地，当然没有可能像罗斯福一样竟有成为大统领的机会，大都随风而去，自然淘汰了。然而若是有幸生于市井，家人心又不太硬，那还是颇有机会存活的。

为了营生，几个残疾人就率先开了娃娃书出租摊。面向小朋友及部分脸皮厚的大人，出租连环画，几分钱一本，就在摊子自备的小木凳上看，阅后即还。

由于是残疾人，管理部门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取缔他们。这个营生无需什么体力，也没有难度，在经济极度呆滞的年月，这几个残废大叔不但养活了自己，甚至隐隐收入超过了大部分职工，颇有向城市明面上首富迈进的架势！大夏族的内卷何等厉害，便有大批没有工作的健全人也想效仿。

一番明里暗里的争斗后，一条长达里许，绵延几十家的小人儿书出租商业一条街就出现了，这也成了周围孩子们的福地！

从业人员多了，利润下滑。就在前几天，几个干得早，有了点积蓄的摊主一合计，投入重金，产业升级，去大城市购入了黑白电视机和游戏卡带，手柄。业务扩展到游戏产业上。

电子游戏！除了雷电法王，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孩子们，尤其是男孩们对它们的热爱！这里立刻从孩子们的福地升级成了圣地！

孩子们省下了早餐费，午餐费，资料费等一切能支配的资源，投入到超级玛丽，运河，沙罗曼蛇，魂斗罗，坦克大战，忍者那无穷无尽的奇幻世界中。

更多的孩子没有钱，就自发成了围观一族。一个打游戏的身边，总会围上一大群观众。加油的，指点的，为失误扼腕叹息的，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老板为了人气着想，也很少驱赶他们。

唐兵自然是围观一族，今天他放学后，就直接跑到了这里。

这个摊子正在玩的是一个小胖子，玩的是运河，一种射击及躲闪游戏。

游戏其实很简单，就是打敌人飞机和躲避敌人飞机和子弹等。老板是一个瘸子，但是很聪明。他宣布了一个规定，就是打到五十万分就减费用，八十万免费白玩，一百万更会奖励若干！

这立刻把小顾客们激发到狂热，这款本来比较枯燥简单的游戏，瞬间大红大紫，热度远超后来的传奇！

当然大部分人是撑不到五十万分的，至于一百万分，传说市里有一个，也有人说是两个神童达到过这一至高成就。每一个小孩都梦想成为他俩，如果做到了，绝对威风过乔丹科比！

唐兵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微张着嘴，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屏幕！他虽然没玩过，但是经过这两天身边小伙伴们热情的科普，已经明白这个游戏的关键就是熟悉并记住敌人出来的时间方位密度，然后形成手指肌肉操作条件反射。他想着，也许看熟了以后，他或者某一天能筹到钱玩一次呢。

就在这时候，他觉得大腿好像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转头一看，身边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穿着很脏的米色外套，衣领袖口黑得发亮，看到他看过来，有点惊慌地错开视线，大约是觉得有点丢脸，过了几秒钟，又回过头，用带着点挑衅的眼神瞪向他！

他立刻明白碰到了小偷。

小城市没有多少秘密，大人邻居同学都爱聊八卦，这条胜利大街紧邻一个休闲广场，地势热闹又在市中心繁华地段，所以长期盘踞着一群小偷，以小孩子半大少年为主，非常猖狂。即使被抓到，因为年龄小，警察叔叔们也没有多少太好的办法。只能教育以后放掉！除非累犯次数太多，实在是烦到了，才会送去少管所。当然，小偷团伙也有对应之道。失手次数太多的，就换一个工作片区。反正候补的半大孩子们多的是！如果现场没有警察便衣之类，他们的工作方式就要灵活粗暴得多了。后面撑腰的正宗流氓们便可以出面，或者假装劝阻，或者恐吓，甚至真的动手把失主一顿胖揍！而半大小子们便趁机溜走。

普通市民怕招惹麻烦，自然是反复告诫自家孩子们千万不要惹上这些家伙，万一不幸碰到了，忍气吞声吃点亏，反正少惹麻烦！唐兵之前来的次数不多，这倒是第一次碰到。但是他此时第一反应却毫不担心，因为他的裤兜肯定比脸干净。甚至他的兜底是破的，手指伸进去，可以直接摸到自己修长结实的大腿。这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这伙小偷碰到他也算可怜，在他身上一毛钱便宜都不可能占到！当然，他也不敢刺激小偷。不然后面跳出来两个大家伙。把他揍一顿，肯定也是白挨打。

唐兵甚至不敢跟小孩子对视，以免激怒对方，他扭头接着看游戏，游戏很精彩，他越看越入神，隐隐约约间似乎察觉那小子掏兜无果，又伸手去摸他的书包。他心里暗自发笑，书包里都是课本，笔记，作业本。难道小偷团伙拿去自学吗？应该送给他们都不要吧？哈哈！果然那个小子似乎很失望，很快就走了。

然而几分钟后，唐兵突然一激灵，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脑门！颤抖着手伸进书包一番摸索！

果然，他的手表没了。他竟然忘记了这件事！他的书包不是一文不值！里面还有一只手表！

唐兵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在他的观念里，这块表的价值肯定超过了他的小命。他完全无法想像回家以后怎么向母亲交代。现在，对母亲的恐惧超过了他对小偷的恐惧。他哆嗦着嘴唇，飞快的四处观望。周围就是一长排游戏和小人书摊，人很多。但是那小子得手以后肯定不敢待在这里。而离这里最近的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公园，非常僻静，除了早晚遛鸟下棋的老头，这个时候应该人很少，而且出路四通八达，小偷很可能去了这里。

唐兵苍白着脸飞快的挤出人群，小跑着上了假山，一圈圈仔细搜寻。果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刚才那小子叼着烟坐在一张长椅上，但是他旁边还有两个20来岁的青年也在抽烟。三个人正谈笑风生的聊着什么！

来不及仔细思考了，唐兵快步走了过去。那小孩抬眼看到他过来，脸色一变，对另两人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就要走。

唐兵连忙跑前几步紧紧地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服，用祈求的语气说：“我的手表！把我的表还给我！”

“啥子手表？放开！”可能是看到唐兵并不敢太强硬的样子，半大小子反而双眼一瞪，蛮横起来！

唐兵并不敢翻脸，只能小声哀求道：“表是我妈的，我回家要挨打！哥哥还给我嘛！”话刚落音，那两个年龄大的流氓也已经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脖子上有一块丑陋的紫色胎记，伸手就捏住了唐兵的手腕，一用力！唐兵只觉得一阵剧痛，但是他不敢放手，紧紧地揪住那个半大小孩继续哀求。

胎记男一边用力，一边低声吼道：“小杂皮！你认错人了！在这里乱说啥子？放开我弟弟！再欺负他，弄死你狗日的信不信？”

唐兵又害怕又急，只是想着死都不能放手，但是又不敢大声叫喊，之前大人们再三叮嘱不能激怒这种人，否则某某某就是这样，结果在某个巷子被他们报复，捅了好多刀！这种类似的可怕都市传说，让还是个小学生的他此时彷徨无措！

他还在拼命措词想继续哀求，然而另一个流氓左右看了看，近处没有什么人，果断的一拳就打在了他的鼻梁上。

唐兵只觉得一阵剧痛，眼镜也被打飞了，眼前黑了几秒钟。几颗大大的金星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泪水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下意识的伸出一只手去捂脸，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小偷！

看他还不放手，下一秒三个人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他头上身上。

混乱中唐兵被踹倒在地，那个小孩也被他拉倒。胎记哥狠狠的飞起一脚踢在他胳膊上！迷迷糊糊的唐兵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放了手。巨大的疼痛和恐惧压倒了他。

三个身影飞快的逃走了，唐兵昏头昏脑地在地上躺了几分钟，他呆呆的看着天上的阴云和树梢凌乱的枝叶。再后来，几个大爷大妈小心地走了过来，似乎在问他什么。但是他恍恍惚惚，耳朵也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一个大妈好心的帮他把眼镜捡了回来给他戴上，但是一边的镜片已经裂开了一条缝。他挣扎着站起来。手去揉眼。又觉得肚子被踢得生疼想呕吐，想揉肚子胳膊又疼得一直发抖。他挣扎着坐到长椅上，大概给大爷大妈们讲述了自己被偷被打的事情。

但是老人们对此肯定也无能为力，那时也没有手机，也没有人会帮他报警。老人们同情地安慰了他几句，过了一阵看他渐渐缓了过来，人没有大碍，也就慢慢散开了。

唐兵独自收拾好书包和散落一地的课本作业本，找了一个环卫工人浇花的水龙头，把脸上的血洗干净，沮丧的回家了。一路上疯狂地盘算着怎么给母亲交代手表的事情，但是他根本想不到任何办法，这让他越走越绝望！

最后，他无奈的决定先瞒一天是一天，拖到瞒不过去了，就说手表掉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的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母亲。因为他隐隐知道这件事母亲也无能为力，不可能帮他把表再找回来了。最后的结果，责任还是在他身上。无非是多挨妈妈一顿打吧，他自己觉得屈辱就好了，没必要让母亲也恼羞成怒。如果她到时候心情好一点，说不定这顿打还能轻一点。

回家以后在门口等了没多久，妈妈就急匆匆的回来了。她神色疲惫，似乎今天的工作颇为辛苦。唐兵告诉她自己下课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所以眼眶，身上有乌青。母亲问了他几句脑袋和肚子觉得怎么样，他说已经痛得不厉害了，母亲也就放下心来骂了他几句，无非以后走路要当心!老是什么事都做不好，镜片坏了还要换又要费钱之类。也就赶忙去伺候外公和做饭了，万幸她没有问手表的事！

唐兵暗自庆幸，连忙帮忙洗衣做饭，等做好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得肚子被踹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害怕呕吐到桌上，赶忙说吃饱了，躲到一边强忍着看书。妈妈喂外公吃完，说要到舅舅家拿点东西，又匆匆出了门。

母亲刚走，一直没有说话的外公忽然低声叫唐兵过去，唐兵踌躇的走过去问什么事。外公半靠在几床被子上，没有吭声，仔细的看着他脸上的伤，半晌又叫他把衣服脱掉，看了看他身上。

最后外公叹了一口气说：“幺娃儿，你是被别人打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血脉天性吧。唐兵跟自己的外公本来并不熟，之前也不怎么敢跟他说话，这时候听到一句温柔的幺娃儿，忽然眼框一红，眼泪鼻涕一下就涌了出来。

本来打定主意瞒着家里这件事的他，鬼使神差地抽泣着把整件事告诉了外公。

外公沉默了很久，又叹了一口气。对他说：“

孩子，人活在这世上，总要不停的碰到很多事情。有好的，也有坏事情！比如现在，你就碰到了坏事情。外公老了，也么得本事帮助你！人一辈子很长，以后你娃儿还会碰到好多这样的事。你没有告诉你妈，这么得错。你是男娃儿，碰到事就该拼命去搁平它。如果拼命也搁平不了，那就闭嘴忍到起，等你有本事了再去！但是，男娃儿不能哭！再大的事情，等你各人本事越来越大，回头一看，好大的烟锅巴杵不熄咩？”

唐兵一边拿毛巾擦着止不住的眼泪和鼻涕，一边点着头说：“外公我晓得了，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外公又沉默了很久，叫唐兵找来几本课本，垫在自己肚子上，上面再放一大张白纸。他艰难地伸出手，非常缓慢地把皱褶的白纸慢慢抚平。然后又让唐兵拿来学校兴趣课书法班让买的毛笔和墨水，在白纸上写了一封短信。

他的手指已经完全像鸡爪一样蜷缩，根本伸不直也握不紧，所以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握笔，只能把毛笔放在掌心，勉强握拳。唐兵毕竟年轻，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看到外公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但是写出来的毛笔字还比自己上书法课认真写出来的天壤之别，漂亮有力平生仅见，不由得大为惊叹惭愧，连身上疼痛都一时不觉得了！

外公写的字全是繁体文言，骈四俪六，唐兵仔细看着，竟是基本看不大懂。信并不长，一会儿就写好了。外公放到一边等墨水慢慢晾干，然后温和地对他说：

“我有一个世交晚辈，昔年对他也算有大恩。听说他现在文明路开了一家气功诊所。你明天星期六，下午么得课，到文明路去找一家叫星易的气功诊所，所长就叫古星易，你把这封信和我送的这只钢笔给他！如果他看完信，有些不情愿推脱或者跟你谈学费，你啥都不要说，鞠个躬就回来！如果他答应了，你以后就拜他为师傅，听他安排，课余时间跟他习打！如果你今后吃得苦，习了打，再碰到这种事，好歹有个还手之力。这练功和手表的事，我等下给你妈妈来说，你不要再担心了！你找得到地方不？”

唐兵一边高兴一边有点疑问：“找得到，我好像看到过这个招牌。但是外公，啥子叫习打啊？”

外公也愣了一下：

“就是打熬力气，学武练功。外公现在教不了你了，如果有什么不懂的，以后回来可以问我，我现在口头指导还是可以的！但是不能耽误学习！以后还是要以学习为主，练武为辅！”

唐兵立时张大了嘴巴，心驰神往！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大陆电影少林寺，香江电视剧霍元甲，陈真风靡一时，大行其道的时候。他虽然没钱买电影票，但是却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家门口紧邻着当地的京剧团。大家伙儿看了一年又一年的八部榜样戏，不说看的人腻了，连表演和放片子的人都腻了。所以京剧团有时候会放一点电影。每逢这个时候，唐兵就会想办法混进去看一会儿，从小比邻而居，验票的叔叔阿姨们看他脸熟，年龄又不大，常常会网开一面，放他逃票进去看一会儿。当然进去没有座位，他通常静静站着看一阵就赶快回家，妈妈问起就谎称出门上公共厕所，如果蹭看入了神，时间略久，那就是公共厕所没有蹲位了！事实上周围几条街就这一个公厕，蹲位也确实紧张。

靠这个借口他断断续续看了些片子，少林寺里面的李连杰自然是小男孩崇拜的大英雄！据说当年电影上映后，无数小孩子离家出走，远赴中州少林寺拜师学艺，很是造成了一种新型社会问题！

唐兵从小营养并不好，身高虽高却很瘦弱，又是个近视眼，所以从没有真想过自己还有练功习武的一天，不由又惊又喜：

“这个古师傅的武功凶不凶啊?我学不学得成啰？”

“凶不凶不好说，强身壮体肯定么得问题。至于学不学得成，那看你各人吃不吃得苦！各行百业，都要吃大苦才学得成器！你看看门口京剧团和杂技团的娃儿们，要挨多少打？”

这句话倒是一盆冷水，马上让唐兵冷静了下来。

门口就是京剧团，市杂技团也离得不远。放假有时候母亲要他晨跑，早起路过经常看见他们练功。大人们练功好像大都舒展活动身体，看着还好。有那咿咿吖吖高声吊嗓子的，听着也蛮有趣。但是小孩少年练功，压腿翻跟斗什么的，看着倒也跟电影里李连杰他们练武差别不大，确实蛮辛苦。经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关键身边都有师傅手拿皮鞭棍棒，一不对就很凶地打，哪怕不打，在你压腿的时候推一下坐一下，小朋友们也是哭爹叫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有时候听周围长辈八卦，这行业自古就是这样，哪怕破四旧最火的时候也没有坏过规矩。师傅不打肯定学不好，而且打不打都容易受伤残疾，所以学艺的小孩以周边农村穷苦人家居多，城里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学，拜师的时候就要在帖子上保证，学艺期间打死打伤残废，师傅剧团都不担责任！

唐兵细细一想，心里有点哆嗦。但是回头又一想，自己一身现在还痛着呢！挨打被偷都还好，但是一想到对方偷了他的东西，还打了他扬长而去的嚣张样子，一向自尊心特别强的唐兵就觉得特别屈辱，一团火在胸口烧来烧去，只想大喊一声发泄出来。当下暗自发狠，哪怕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学个名堂出来，以后我也不欺负别人，但是再碰到坏人，老子行侠仗义，非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不可。当晚意淫了半宿没睡着，脑海里练成绝世武功，成为一代大侠，班上小伙伴小同学看得目瞪口呆的一幕幕幻想场景在脑子里反复翻滚。

外公果然说话算话，当晚等母亲回来后两人单独谈了很久。之后老妈把唐兵叫过去盘问了一阵手表被偷的事，最后骂了他一顿不该放学后在外面逗留惹事，竟然真的就此揭过此事。而且母亲也表示如果师傅不收高价学费的话，可以去练习看看，但是切不可耽搁学习！

第二天吃过中饭，迫不及待的唐兵带上外公的信和一支珍藏多年的金笔，兴冲冲地拜师而去。

地方倒确实好找，离学校并不太远，之前就几次看到过那块星易气功诊所的招牌。虽然并不显眼，其实唐兵每次看到还颇有留意，因为他妈妈曾随大流也练过带功讲座，让唐兵印象很深。

过去的人有个很大的弊病，就是历史上教育率低下导致精英阶层和未开民智的普通阶层阅历学识能力相差过大，社会阶层分明。

在物质不够丰富的年代，蛋糕小，那么不存在什么共赢，分蛋糕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上层拿刀分蛋糕的人有个天然的倾向，就是把吃蛋糕的人细分的档次越多越好，越靠下的层次人越多越好。所以天竺人有刹帝利首陀罗吠舍这些操作，草原人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的细化。

大多数没有蒙古人帮忙的年代，得靠汉人自力更生来分等级，什么门阀世家，九品中正花样百出，靠爹妈分，靠民族分，靠区域分，靠儒墨法学派分，儒家内部再靠理学心学公羊今文分！数不胜数，大体划分原则呢，越古老越好，越正宗越好，越玄学懂的人越少越好，越模棱两可晦涩难懂方便自己两头堵越好，和平时期耕读最可贵，战乱年代耕战提上来。

最致命的是，玄学务虚上去了，那么发展进步实务科技就必须下来，成为奇技淫巧。进步慢，战乱年代再一断档，甚至倒退，民智就更低，愚民就更多，当然有资格分蛋糕的聪明人就越少，倒也达到了目的。

愚民自有奇行！唐兵小时候最先流行的是打鸡血。这是有社会需求的，一句话，医疗资源不够。看起来城市医院医生不少，农村也有赤脚医生之类。其实大部分医生水平堪虑，有效的药物更少。你想一个自个儿连鞋都买不起的大夫，给你打一针提纯都做不好，全是杂质的青霉素，你不残废不是命大？很多时候医疗只能起到一个安慰的作用，有效全靠自愈。

这年代老百姓托百越战争的福，给大魔头国交了投名状，大量现代种子农药化肥能够进来。虽然还是不常能吃上肉，总算开始能混个肚饱了。有饭吃，下一步关注重点自然就是健康。医疗既不给力，旁门左道自当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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