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空气中有着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涌动。

一时犹豫，杜清华竟然动弹不得。

天空袭来许多乌云，其上蔓延着不计其数的怨气。

杜清华被迫转过身，面向祠庙，庙门在无人的情况下被打开，“吱呀”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山顶格外刺耳。

此时，杜清华才发现困了两百多人七日的山顶竟然没有一丝人气。

门一打开，成群的怨念向杜清华铺天盖地地袭来，带着他进入已经被血腥气包裹的祠庙。

“砰！”

门，重重地关上，杜清华被拉到蓝纠布下的阵法的中心，周遭的怨气在努力地碰触着他。

“这是什么东西？”

“血祭。”

杜仲的声音淡淡的。

“需用百人放血祭祀，以获得短时强大的灵力。”

“反噬呢？”

“未可知。以前从来没有人成功过，所谓的灵力也只是被献祭的人灵魂的怨气，本来就不是好的东西，不管被谁利用都不会善终的。”

“那为何它们把我带到阵里面来了呢？”

“……可能是觉得亲切。”

杜仲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因为我们的身上一直有着最重的怨气，所以它们以为找到了老大，才把我请进来，还试图让我替它们报仇？”

“大概是。不过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你快点出去。”

“你是真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想出去，但是这怨气软绵绵的，陷在里面跟躺在棉花上一样，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打破啊。”

在感受到杜清华不打算立即离开之后，成群的怨气更加温顺了，杜清华的四肢受到了解放，他换了个姿势自然地躺下。

“……你是不是怕见到边望。”

“也不是，就是，我还没有酝酿好。”

“这有什么好酝酿的，直接上。”

“说的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边望那双眼睛，看人准的很，我以前又没骗过人，第一次，总还是很怯场的。”

“杜清华，这怨气之中形成的结界相当于一个小世界，在这里的时间根本不可控，如果你一直待下去，等你再回到凡世时，边望可能已经死了。”

边望是会死的。

第一次，杜清华不喜欢“死”这个字。

他很快盘腿坐起，气沉丹田，凝神至眉心，双手带着周围的怨气，一点点编织出一道门。

杜清华起身走向门外，身边的怨气却开始暴躁，不愿放杜清华离开。

“杀！”

“恨！”

杜清华看着眼前被蓝纠活生生杀死的一个个影像，他忽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曾经也做过这样的事，他的双手一直都沾满鲜血……

“破！”

杜清华还没有从那些死前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已经跌落在现世的祠庙中。

“杜仲，你！”

“我们一直都在偿还，无穷无尽。所以你也收起你不必要的困扰，做好你该做的。”

“困扰？”

“杜清华。”

“杜仲，你可知世间有一种情感叫悔恨？”

“我们不需要情感。如果需要，你早就用你的真心去换边望的真心了。杜清华，我是你，你也是我，那些没有尽头的黑暗难道你没有记忆吗？你不清楚不得生不得死的痛苦吗？那些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挣扎的日子，你都看不到吗？杜清华，我何尝不恨，我何尝不怨。你到底该做什么，你自己一清二楚。”

杜清华的脑子里被塞进杜仲从前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的记忆，他的头胀痛不已。

“……杜清华，你应该是理解我的，你应该理解所有的我们。在一个躯壳里没有存在地活了这么多年，我们只求一个终结。”

“……”

杜清华垂下脑袋，他看见自己的双手，上面流逝的是时间，停滞的却是死亡。

“我知道了。”

重新站起来，杜清华已将心中的杂念去除。

有的事，他必须不顾一切代价地去做。

天将破晓，杜清华抬手算了算，已过去了七天。

祠庙内空无一人，看来蓝纠并没有回来的打算。

嗯？

杜清华伸出手，抓住一丝来自下游的血腥气。

是人血。

而且是很多人的血混杂而成。

杜清华一跃而起，将气味抛向空中，顺着气味的指引一路向下。

漆黑的天空逐渐染上浅红的光色，杜清华在山脚处一条被开凿出来的山路上看见已死了有几日的二十多具尸体，几个身穿兵服的人倒在路中，剩下十多个身着粗布短衣的人则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路边，有几张脸孔甚是眼熟。

地上留着浅浅的齿轮痕迹，看来这是官府的车，蓝纠为什么要抢官车呢？

杜清华从混杂的气息中找到蓝纠独特的气味，小心翼翼地提出来丢到空中，跟着气味寻找蓝纠。

不过半月未见，蓝纠的灵力似乎增长了许多，但是其中的怨气不少，只怕他用得越多，怨气会越浓。

啧。

本来还说把那根毒草带回去逗耍的，可是现在毒草脏了，要不得了。

杜清华蹙了一下眉，有些嫌恶地用灵气清洗了一下刚才碰过蓝纠气味的手指。

“轰！”

一团巨大的恶气忽然从四面八方冲向杜清华，杜清华躲闪不及，很快被包围住。

怎么又来？

“谁？”

杜清华陷在一片黑暗的恶气之中，身上被无数的恶气触碰，记忆深处的压抑刺激着杜清华的心。

没有哪个地方比那处无光的深渊更可怕，所以杜清华宁愿选择欺骗也要逃离那处深渊。

“天上来……”

轻柔的声音在恶气之中萦绕不散。

“呵。”杜清华无语地嗤笑一声，周遭的恶气在碰到杜清华的时候便变得格外听话，他抬手一挥，恶气就为他开出一条道。

“你难道不知道恶气对我来说只好不坏吗？”

杜清华轻蔑地看向浮在半空中的黑色身影。

身影全部隐在黑色的斗篷之中，即便是杜清华也看不清他的脸。

不对，应该是身影根本没有确切的形体。

“阁下没有想过，为什么自然之中的恶气都能为你所用吗？”

黑色身影一点点消散，声音却久留山中。

“你我有不可解之缘，未来我们会再见的。”

“有事说事，你不准逃！”

杜清华化出一道无形的灵剑飞身上前。

“我不会逃……”

杜清华飞身到身影面前，扣住他的肩膀，双目却在见到身影的面容时惊愕不已。

“因为我就是阁下啊。”

眼前是一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不是凤舞凡身的脸，是杜清华自己的脸。

“荒谬！”

杜清华一剑刺穿身影的脸，那张熟悉的脸诡异地笑了笑，随后声音从远处传来。

“来日方长，我们后会有期……”

杜清华想要跟过去，可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行动很慢，直到恶气全部消散，杜清华才骤然落在地上。

“刚才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杜仲，你怎么不说话了？”

“怎么大家都沉默了？”

杜清华第一次听不见脑子里的声音，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的嗓子有些发干。

“那个不成形的东西，真的是我？”

“……是。”

杜仲的声音倒是稀松平常。

“所以刚才为什么装死，明明你也在怕，不是吗？”

“不是怕，是没想到。”

本来应该已经散于天地之间的，怎么会重新成形？

“散于天地？”

“喂，我们都是一体，你想什么我都会听见，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呢。”

“其实他不足为奇。”

“什么意思？”

“他不能真正成形，即便能够现身于当世，但也只能使用幻术。想要解决他，很简单。”

“你要我吃了他？！”

“他是我们的一部分，你吃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坏处，只是原本他应该已经被消化掉的，我却没想到几千年以后会再见到他。”

“诶，真的只能吃掉他这一个办法吗？”

“你说呢？”

“……好吧。那我现在去吃他吧。”

“你不一定找得到他，先去找蓝纠，蓝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

“也是。”

杜清华说着向前走出几步，但身上恶气的味道太过浓烈，他实在受不了，于是便用灵气清理一遍。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舒服，最后换上了之前冉与柳给他做的夏衣。

唔，这颜色还挺好看的，枯黄色中带点浅绿，袖口还绣着修竹。

挺合身，他挺喜欢的。

在新京的时候杜清华只穿玄色的衣服，到了梅州他也只有一套素色的书生服，要是知道冉与柳给的衣服这般好看，他早就换上了。

“快走，别臭美了。”

“你管我。”

经过身影阻挠，蓝纠的气味淡了很多，几乎找不到，但好在蓝纠身上的血腥气还很是明显。杜清华跟着那股血腥气一点点摸索蓝纠的味道，向着蓝纠的方向移动。

临近日中，杜清华终于找到在半山腰的蓝纠，他很快朝蓝纠那方飞去。

“各位大爷，请你们绕过我和我的侄女吧，我们两个就是归乡被困在梅山上的穷人，身无长物的……”

一个穿着陈旧布衣的男子弯身跪在地上，旁边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杜清华的目光落在蓝纠身上，眼睛忍不住眯起来。

这根毒草。

自己找他找得那么艰难，结果他居然在这里打劫两个贫苦百姓。

“你很特别，你身上的味道。”蓝纠蹲下身捏住男子的下巴，周遭多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很香……”

男子的身子忍不住发抖，蓝纠的手慢慢下滑，他摸着男子颈部的动脉，眼中的血气逐渐蔓延。

“嗖——”

蓝纠侧头避开飞来的竹叶，竹叶打空，最终扎进一旁的杉树之中。

“嗒！”杜清华一脚踢到蓝纠的面前，蓝纠抬手格挡，却抵挡不住，被踢翻在地，蓝纠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杜清华。

杜清华将刚才从那个黑色身影身上吸收的恶气全部注入蓝纠体内，顺着他的七窍，占据他的身体。

怨气与恶气相斥，在蓝纠的体内一阵翻腾，让蓝纠痛苦得只能在地上打滚。

“呃……大，大当家的，纠错了，纠不敢了。”蓝纠无力地倒在地上，感受到自己多年的修为被一点点消磨掉，终于忍不住，百般求饶。

杜清华一脚踩在蓝纠胸口上，停下了不断注入蓝纠体内的恶气。

“你真的知错了？”杜清华背对着男子和少女，声音平淡，内心却波涛汹涌。

“帮帮忙，现在我该怎么办？”

身后的男子便是边望。

要不是杜清华在山顶耽误了那些时间，也不至于就在这里遇见蓝纠。可是杜清华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边望见面，他一直预想的是两人在真夬的婚礼上醉酒后相谈，可是现在这样……

他完全没了办法。

“还能怎么办？赶紧把边望给睡了，然后去把那个黑影吃了，之后再回到南境，生下边望的孩子，最后做回杜清华。”

“可是我一见到他的眼，我就不愿骗他，我——”

“杜清华，你记住，你不只是风旿。”

杜清华垂下眼，脚下的蓝纠满眼讨好，但是杜清华却觉得很没意思。

他觉得有意思的，是他作为杜氏一族的族长不被允许的。

也罢，反正从前的族长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也没必要那么矫情。

骗，就骗吧。

“那你说怎么做？”

“既然蓝纠叫大当家的，你不如将计就计，把边望劫上山顶？”

“那不是流氓吗？”

“你只想和他睡，不想谈感情，不就是流氓吗？”

“……好吧。”

经过脑中快速的讨论，杜清华终于决定去面对边望，他看着蓝纠晦气的脸，心里越来越不爽，干脆一脚把他给踢晕了。无视身边两个拿着武器站了半天都不敢动的小喽啰，杜清华缓缓蹲下。

这是杜清华没有见过的边望，没有那么多气质出尘，没有那么多明亮神气。眼前的就是一个苦于贫困而无门摆脱的穷酸书生，他面对杜清华时的恐惧藏也藏不住。

可是杜清华对边望很熟悉。

熟悉到，杜清华还是能看见那深深的恐惧之下属于边望一贯的探索。

边望在观察突然出现的风旿。

杜清华不敢看那双眼太久，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下移，目光落在边望被蓝纠身上的臭气污染的下巴和脖颈。

杜清华觉得那个味道实在恶臭，他忍不住伸出手将灵气凝聚于指尖，顺着那些地方，一一洗净污浊。

好了，该开口了。

杜清华微弯嘴角，尽量回忆凤舞的那种恣意的姿态，随意地说出了他想了很久的流氓话。

“你生的好看，适合给我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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