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相逢古帝乡，长松百尺傲冰霜。青鞋踏遍江南岸，更赋名花似漫郎。

如山水画的墨色徽州城里，处处可见青山云雾和粉墙黛瓦。从石牌坊走进，高高的雕花柱梁与马头墙下，正开着一家小茶馆子。

“三山五岳，五洲四海都不及锦棠小娘子煮的一盏茶汤呀。”小木屋里的客人饮毕茶水，传来一声赞叹。听闻话音的女人端着茶盘掀起木质的珠帘，叮叮呤呤的声响如雨滴洠入白玉盘，锦棠对着客人微微一鞠，用着清柔的声色道：“谢过小官人谬赞。”

说罢锦棠熟练地递过一碟毛峰酥至方才的客桌，点头一笑离去。锦棠一步一回首都轻盈且不失礼数，婀娜而不妩媚，举头投足间哪里像是徽州小商，说是州府家的千金也不为过。说话间，一阵极嘈杂的刀鞘声打破了安静，我的目光从穹顶移开，落到了门口位置，门口几团蓝紫色绣球花被击得支离破碎，忽然几声尖叫从方才说话的小官人处传来，“是流寇！快跑！”还未等我回过神，只眼前一黑便被套上了麻布袋子任凭我再尖叫拍打也无济于事。我惊得心一下紧缩起来，好似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流寇身上厚重的烟土味呛得我直翻白眼，只是还未等我心中想出一个逃脱之法，原本死死摁住我的歹匪像是被重器击中，听得瓷器破碎的清脆声歹匪也闷声倒地。

我慌乱地扯去头上的麻布袋子，我附身在地，眼眸泱出水泽，但映入眼帘的男子身着同倒地的匪徒无二区别的衣服装束，我一时无措，倒还真以为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我正想着眼前男子将我抱起，而他却只如风似的跨过我的身躯，譬如跨过一根挡路的木头般。乌糟糟的一行人扬起一阵阵尘土乱乱的离去，我望着满目疮痍的茶馆陷入了沉思，捡起方才掉落的一块帕子擦拭起脸颊来。

我叫锦棠。如今江南一带，时常有流寇作乱。是以，我闭了小茶馆，一路往州郡府去，我的母亲在州郡府里做事，我原本打算安定好茶馆便将母亲接出来，如今世道不平，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走了许久，州郡府后门甬道上，不知怎的围满了一群杂役奴仆，有人喊打亦有人附和，为首的婆子穿着不凡，应当是州郡府一等奴仆。我定睛看着半个身子俯在地上的婆子露出手腕上的素银镯子，我心中一激灵，那正是我父亲送娘亲的镯子，我立时冲了过去，拉扯开几个婆子奴仆。

我将肩上包袱重重甩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也将几个婆子丫头吓退了几个方位。我扶起娘亲，冲着她们吼道：“干什么！堂堂州郡府上也这样纵容下人肆意殴打良民百姓吗！”

那为首的婆子白了我一眼，指着我娘亲说道:“我家小姐房中少了件极贵重的珍珠簪子，满房中唯有她不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平日我瞧着她就极鬼祟，想来也只能是她手脚不干净！”

原来，我的父亲母亲儿时家境贫苦，是不得以签了卖身契在这州郡府里长大，后来也顺理成章被故去的州府老爷作配成了家，我的父亲从小便当成画匠培养，因后来极出色，故去的老太爷特意免了父亲母亲的家生子奴仆身份，还将卖身契归还了父亲，从那之后我的父亲母亲便是正经的良民百姓。我自然也不是这府上的下人，因此这才能在外做正经的谋生。只不过后来父亲病故，我又年幼，我的母亲张氏不得以回了府中谋生补贴家用，虽是下人，但并不是那些签了死契的奴仆。后来换了现在的州府老爷，这府上风气也渐渐变了，众人见我娘亲软弱好欺，又心生嫉妒，隔三差五便会做个由头欺负我的娘亲，我这才想早些接她出去。

我见眼前的婆子方才叫嚣的最厉害，我心中越发气不过，快步走上前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她吃了力站不住将要倒下，幸而她身旁有眼尖的丫头将她扶了扶，又急急的询问:“李妈妈，你要不要紧…”

“你竟敢打李嬷嬷！这可是我家小姐的奶妈妈！”有势利的丫头冒头叫嚣，张氏扯了扯我的衣角，眉头皱成一团，示意我息事宁人，我理了理娘亲松乱的额发，又拍了拍娘亲的手背以表安慰，我故意将鬓上一只赤金钗取下绾住娘亲的发，众人见状都以为我实力不凡，一时便只能面面相觑。

我转身换了张极冷酷无情的嘴脸向面前的丫头、李嬷嬷步步逼近，我怒道:“你等无凭无据侮人清白，又光天化日下当街殴打良家子，便是告到州府大人面前我也要分辨个清楚，看看他老人家平日说的爱民如子便是如此纵容家仆殴打良民的么！”我在徽州街上经营茶馆不过一二年，但世人多数都是欺软怕硬的嘴脸，区区几个家仆我应付起来得心应手的很。

一时甬道上又乱作一团，以李嬷嬷为首的一群仗势欺人的婆子生怕闹到主家面前，大户人家自然十分看重脸面，况且她们见识了面前的我不是个好惹的，若是主家生了气，她们怕也少不了一顿板子。于是她们又乱糟糟的拦着锦棠，全然没了之前的咄咄逼人的气势。片刻功夫，我行到了府上后院的一处偏房，堂屋中一男一女正襟危坐，但看穿着打扮也不过是管事一辈人物。

那不惑之年的男子余光于我一瞥，又小嘬茶水饮毕方才开口道:“姑娘护母心切，我等也能理解，但也不该将事情闹的这般难看，现下左右近邻瞧着都不好看，”

我将挽下臂上的袖子，这厮一开口便又引得我心生怒火，我朝着堂中人指了一指，“你们家仆人以多欺少欺凌我母亲就做的十分好看么？若想外头好看就好生约束下人才是，一屋子颠倒黑白仗势欺人的货色！今日这李妈妈必须同我娘赔礼道歉！不则我便闹到州府老爷面前也是使得的！”男管家拍桌而起，很是愤然。道:“身为女子，行事怎得如此泼辣！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场面一度将僵持不下之时。忽闻着一片极淡雅的玉兰花香扑鼻而来，众仆人齐齐开道，把原本压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透了许多亮光出来，众仆齐刷刷的行礼，又齐刷刷的发出话来:“给小姐请安…”我道是谁，原是芷玥小姐，芷玥是这府上的千金小姐，现任州府老爷唯一的子嗣。她身着淡粉色齐胸衫裙，披帛挽至臂弯处，头上乌黑浓密的青丝梳成双刀髻，几支水晶钗随意缀在其中，看起来十分灵动。

芷玥将屋里众人环绕了一圈，端坐在主位上，又吩咐下人递了茶水予我方才开口道:“姑娘，说到底你母亲还是我家的仆人，就算受了些委屈也是无可避免的，你既说要个公道那方才你也打了李嬷嬷，也算是各自扯平了，我听外头的小厮说你今日本就是来接张嬷嬷出去的，不如这样，你好生向李嬷嬷赔个礼数，我便赏你十两银子，也不算张嬷嬷为我家辛苦多年，你看如何？”

说罢她一抬手，门外便立刻有人端着十两银子送至我面前，那李嬷嬷听闻芷玥这番话，立刻如蒸熟了的馒头，趾高气昂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娘亲却在我背后默默低着头，我咬了咬牙关不语，我将手边包袱中摸索出一块十两的白银，重重的掷在木头托盘上，我说道:“无功不受禄，姑娘恩惠实不敢收，若想让我向你奶娘赔礼那不能够，这十两银子就当我接我娘出府的赔礼了，恕我冒昧，后会无期！”说罢我便拉着娘亲粗糙的手离了去。

芷玥愣了一愣，一旁的李嬷嬷立刻迎了上来，道:“小姐可不能就这样让她走了，她竟敢朝我动手哩！”李嬷嬷还欲说些话，但芷玥将手中茶杯扣在桌上，予了她一个刀眼:“若不是嬷嬷行事太过，人家何必给你脸色瞧？嬷嬷不必说了，下次也该收敛些。”

初夏的午后，远没有三伏天来的炙热，我不知从何处听得的消息，说南屏村有人家出售房屋田地，这才寻了来。如黛的南屏山起伏绵延圈起一片片浮云，初夏的绿野缠绕着整个村庄和田地，划出一块天然的翡翠。蓝天映着间间粉墙黛瓦，长长的青石板路在此交汇，黄土地旁有溪流，白墙上有年长的青苔，四方的墙望出去长着郁郁葱葱的柿子树，见者眼前一片清明。人落入其中，似乎能把整个人都染成墨绿色。

一扇樟树门木讷的摆在我和娘亲面前，青瓦片下一块陈年木头刻着竹影居三字；我叩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由青石板路隔开的左右两旁草地，许多翠竹长在其中摇曳生辉，院中只有两盏竹编的灯笼明着烛火，院子很大，只植有密密的竹子。夏日虽清凉，但也十分幽静，光亮照着尖头的竹叶洒下如碎金般的橙色斑驳，正应了竹影二字。

我极喜欢这。得闻脚步声，出门接待我的是一位老妇人，与我娘一般的年纪，却十分和蔼，听闻我的遭遇后也十分同情，又惜我母女二人无处可去，便将后院两处厢房连同地皮仅八十两银子便卖予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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