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郓城的第二日,深秋微雨。
天地间沉陷昏黄中,半分没有帝京繁华,却平白给人一种古老浓郁的气息,燕回因这番景色迷了眼。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外面的黑瓦斑斓,轻声道:“这自由的气息,真是帝京比不得的。”
岁秋却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边说道:“今儿个奴婢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见官家的人也回酒楼,奴婢就与他们聊了几句,说是李家已经安排好了婚宴,下午应该就会有人前来说婚期是哪一日。”
岁秋说着神情一沉,又嘀咕道:“那些个劳什子,嘴上说着恭敬姑娘你的话,做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昨日李家要前来要回信物的事情定是被他们知晓,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编排姑娘呢。”
燕回神情淡淡,似岁秋的话根本就没有入她的耳中,目光眺望着远方,只是那双清幽的眸瞳中有着一缕浅淡的惆怅。
这时,外面响起了酒楼小哥儿的声音。
“就在这间房中,圆妈妈,请。”
岁秋的神情微变,看向站立在窗户边的姑娘。
接着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得体的老妇人走进来,身后约有七八个侍女。
圆妈妈的目光落在里间燕回的脸上,视线并没有停留太久,她福身,身后的侍女一样毕恭毕敬。
“见过燕娘子。”圆妈妈说着就直起身子:“老奴奉老太君之命前来照顾燕娘子,直到燕娘子与二公子成婚,婚期在明日黄昏。”
燕回闻言,一手负在身后,神情坦荡,并没有女儿家该有的娇羞:“那就麻烦这位妈妈了。”
圆妈妈眉头微动,这女子的反应,又在老太君的意料之外啊。
“老奴没名没姓,跟了老太君后,便得一个圆字,娘子就唤老奴圆妈妈吧。”圆妈妈说道。
燕回神情凝了一下,转而又缥缈如烟似的慢慢淡化:“是圆满的圆吧,这个字真好。”
圆妈妈也没想到燕回会这么说,倒显得这小娘子并不难相处,对于官家的安排,圆妈妈内心的不满却因为燕回的这句话消散了不少,起码不是个刁蛮娇气的祖宗。
“这些侍女就跟在娘子身边了,待入府后,老奴会跟在娘子身边,李家门第娘子应该有所耳闻,虽不及帝京的高门望族,但也是这北境九州十八府的天,规矩众多,还请娘子不要觉得麻烦。”
燕回听后,内心不由掀起一丝嘲讽,李家那位足以用‘传奇’二字形容的老太君看来是真的很不满她,这明目张胆的安插人在她身边。
“无规矩不成方圆,圆妈妈说的极是。”燕回眼梢带笑,却不达眼底,只要不妨碍她过多的事情,就井水不犯河水。
圆妈妈不由的多看了两眼那矗立在窗边的少女,似乎、这女子的气势与年龄并不相符,有一种老气横秋的很感觉,但仅限感觉,而并非容颜。
日薄西山时,郓城中才出现几丝暗淡的残阳,而也将淡在黑夜之中。
一日下来,那汴京望族中的规矩、李家苛刻的规矩以及女子的举手投足,圆妈妈硬是一丝都没有从燕回的身上找到半分错处。
圆妈妈心里甚至多了几丝忧心。
酒楼大门处,岁秋送走了圆妈妈一人,回头看向留下来的四位侍女,颔首浅笑。
四位侍女也是相继回礼后跟着岁秋走进了酒楼中。
到底李家安排的侍女没有再次进入燕回的房中。
室内弥漫着一股细腻的清香,燕回身着淡绿的中衣静静地坐在窗户边,美人容颜昳丽,一根素静的白玉簪在发间才没能让三千青丝散落,越发这般简单,越动人。
这酒楼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看到万家灯火。
岁秋走近,低声道:“姑娘,奴婢把舅老爷安排的嫁衣拿了出来。”
燕回眼睫一动,视线继续看向远方:“岁岁,你可幻想过有朝一日嫁人的场景?”
岁秋微微一愣,随即脸颊染上少许的红晕,说道:“姑娘打趣奴婢了,奴婢从未有幻想过。”
“我幻想过。”燕回回头看着岁秋,脸上有了几丝郁色:“爹娘还在世时,总想着那个人来娶我的场景。”
岁秋一惊,然后上前两步,低声道:“姑娘,今时不同往日了,还是谨言慎行。”
“我知道。”燕回郁色稍缓,唇角勾起淡笑:“只是难免有些遗憾,与你说说也算是放下了这遗憾。”
岁秋上前把窗户给关上,这才转身低声说道:“姑娘能如此洒脱奴婢甚是欣慰,前程往事姑娘就忘了吧,奴婢也能理解姑娘此时的感慨,任谁一辈子没能嫁给心心念念的人都会有遗憾,只是,这世间怎能事事都如愿呢?明日过后,姑娘你就是北境李家二公子的妻,不管姑娘以后与李二公子伉俪情深相融以沫还是貌合神离,都莫要提起姑娘以往的心事。”
提起李苏彧,燕回的眼皮微微一跳,她淡淡一笑,伸手又推开了窗户:“是啊,永远都不要回头,要一直往前走。”
岁秋蹙眉,又关上了窗户:“深秋了,姑娘莫要染上风寒才是,明日姑娘有得累的,姑娘休息吧。”
——
戌时三刻。
圆妈妈走进了堂屋中,屋中的侍女们自动退下,唯有主位身边那一袭雪白锦衣的江蕴陪在老太君的身边。
老太君端庄的端起茶盏,轻抿小口后,一手捻着盖子在茶杯上拂了拂:“那燕氏如何?”
圆妈妈如实说道:“不容小觑。”
明明圆妈妈的言语很轻,落在老太君与江蕴的耳中却有些沉重。
老太君放下手中的茶盏,眉梢微动:“哦?能让你说出这四个字,那应该是个人物,就是不知官家安排这么一个人进李家,意欲何为。”
圆妈妈微微垂眸:“奴婢还发现,燕氏房中所用的皆非酒楼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君平静的问道。
“奴婢只进入了外间,里间地面铺着的应该是价值千金的西域地衣,所用的茶盏以及屋中的熏香皆是上品,就连身边的侍女穿着都是上好的绸缎”
江蕴心一震:“绸缎?一个侍女也配的上绸缎?”
老太君冷哼一声,语气不明的说道:“看来官家是安排了一双眼睛进入了李家,罢了罢了,只要与她保持距离不要让她有了李家的子嗣,就算是官家护着的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圆妈妈连连称是。
“官家那一窝的狐狸,盘算着让一个掌控的了的棋子送来李家,然后生下李家的嫡子嗣,从此李家就彻彻底底的被姓赵的把控住,我李家偏不如他们的意!”老太君一脸凛然,那语气中是压不住的戾气。
堂屋中有一瞬间的安静。
“李苏彧呢?”老太君心中窝着的气越发的浓烈:“那混蛋小子匆匆回来教训我一顿后又回军营了?”
江蕴眼眸半阖,隐藏了不少的情绪,思绪被拉到对那个男人质问的时候。
“听说那汴京来的女子明艳动人,你也心动了?”
只见那个男人平平静静的说道:“是挺、动人的。”
“奴婢刚刚回来的时候听门院的说,公子傍晚的时候回来了一趟又出府了,明儿个就是成亲的大日子,公子应该是在城中。”
圆妈妈的话拉回了江蕴的思绪,她说道:“苏彧,与那燕姑娘会了几次面,听说那燕姑娘与我们北境姑娘不一样,若苏彧对那燕姑娘上了心,可怎么办。”
圆妈妈微微促狭的扫了一眼江蕴。
而老太君则是握上了江蕴的手,有些无力的说道:“你的身份整个郓城谁不知?你放心,待过阵子,我亲自扶你平妻之位,到时候压汴京来的一头,起码我们要一致对外。”
“老夫人,你该歇息了。”圆妈妈打断老太君与江蕴之间的气氛。
江蕴见好就收,站起身来,福身一礼:“时候不早了,老太君早些休息,蕴儿告退。”
待江蕴退下后,李老太君生生的剜了一眼圆妈妈:“你这老虔婆,真以为我被官家逼急了?才说刚刚那一番话?”
圆妈妈轻笑:“奴婢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担心二公子与老夫人的关系。”
李老太君冷冷一笑,然后整个身子都斜躺在软塌上,漫不经心的说道:“苏彧那边暂时还不知道想法,但我也知道苏彧不是那般色字当头的人,不然这些年后院也该是有通房了,你忘记当年我硬塞给他一个都被发卖了?”
圆妈妈但笑不语。
“我就是担心啊,担心我那没开窍的大孙子被汴京来的勾了魂啊,你说说,李苏彧那小子今年也二十有二了,有过女人吗?”李老太君一副八卦的样子看着圆妈妈。
圆妈妈面色不佳,低声道:“奴婢没有听闻过。”
李老太君轻啧一声后,又重重叹一口气:“看来只有明日过后再做打算了。”
——
郓城的勾栏瓦舍虽没有汴京繁盛,但也不萧条,有着另一种的风韵,好似一座古老之城中升起了烟雾,烟雾中有着不少的轻歌曼舞。
只是这里的男儿们不像汴京中的厮混期间,贪声逐色,只有一个个高大的汉子大碗喝酒吃肉的场景,就算圆台之中的小娘子们轻歌曼舞,他们也只是视线晃过,并未深陷其中。
“啧啧,这么说起来,二哥那即将过门的小娘子把这勾栏中的青姑娘都比下去了?”少年容颜俊朗,开口却一副吊儿郎当的调调:“想来也是,像我们北疆这穷乡僻壤的乡巴佬也没有见过什么美人,自然也把青姑娘比下去了。”
“放肆,你竟敢把高高在上的燕姑娘与青姑娘作比较,小心二哥削了你的皮。”赵迟说着就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视线不断地瞟着那一脸淡漠的李苏彧,继续说道:“咱们老祖宗原本打算给二哥抬一个平妻的,但我们二哥觉得有那燕小娘子就可以了,回绝了老祖宗,气的我们老祖宗大骂二哥是不孝子,哦不是,是不孝孙。”
那少年一听,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李苏彧的脸上,笑眯眯的说道:“二哥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汴京来的小娘子了?”
李苏彧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敲了桌面两下,沉声:“明日我被事缠着,你们必定要盯好突厥人的身影。”
少年轻哼一声,懒散的靠在椅背上,视线看向圆台上的小娘子们,说道:“二哥真是无趣,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那些个杀千刀的突厥人嘛。”
“江霄,要不,我再罚你去守关一月?”李苏彧唇角微扬,笑眯眯的盯着江霄。
江霄一听,原本懒散的调调瞬间消失,就连另一边坐着的赵迟也严肃起来。
“二哥,明日你都成亲了,不要这么严肃嘛。”江霄虽还是刚刚那种语气,但到底还是正经了不少,见李苏彧的目光渐渐冷下去立即答应道:“遵命,明日我与赵迟一定盯紧整个城中的情形。”
接着,李苏彧起身,丢下走了就消失在江霄与赵迟的视线中。
赵迟见状,问:“二哥喝了酒没事吧?”
江霄轻轻的拍了拍赵迟的手臂:“就算有事那也是别人有事。”
——
酒楼之中寂静无声,除了官家安排的人外就是燕回以及王家的人落脚在这酒楼之中。
正在睡梦中的燕回突然被一道声音惊醒,她隐隐看着侧面那昏暗的光线下坐着一个人,她惊坐而起,然后彻底清醒。
“是我,你不必害怕。”
略显沙哑的声音在这房中响起显得格外的诡异。
燕回捋了捋身上的中衣,语气不怎么好的说道:“虽说明日我们成亲,但此刻你前来这里不怎么合礼数。”
昏暗的光线下,男人十指交叉的手骨节分明,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沉默着。
越发这样,燕回就越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像黑夜之中蛰伏于此的狼,让她后颈发凉。
“你,来做什么?”燕回试探性的问道。
依旧没有回答,燕回眉尖微蹙,起身也不是,躺着也不是,于是她就僵持的半坐在床榻上,心中早已不耐烦,但奈何以后要与这厮相处甚久,不能轻易得罪。
正是燕回那双明眸有着冷意的时候,只见那稳坐如一座大山的男人的站起身来,格外沉重的脚步声让燕回面色一紧。
“燕回。”轻喊声透着轻微的沉重。
这次燕回看清了男人的那双眼睛,深如无底之渊,有几丝黑冷。
燕回身子微动,正要询问这厮到底何意的时候,男人沉沉的说了一句:“希望你不要后悔。”
踏进李家,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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