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冬。
弘立书院。
此时上午10点,刚上完课的学生们蜂拥而出,有出来阳台晒太阳的,也有成群结队上洗手间的。
唐浩属于后者,不过他倒不是去上厕所,而是去抽烟。
“浩子,你是从哪弄来的雪茄?我记得这东西不卖给学生的。”
“对啊对啊,还是木盒装的,少说也要好几百块呢。”
“让你抽你就抽,哪来那么多废话?”
唐浩其实不会抽烟,更别提抽雪茄了。
他只是从家里顺了一盒,拿来学校逞威风罢了。
小小的唐浩哪会知道,他顺的那盒雪茄,可是阿图罗·富恩特巨著系列的珍品,价值7900美金一盒!
“咳...咳...”
点燃雪茄,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唐浩立马就苦巴着眉头,一脸嫌弃,“阿呸,什么鬼东西,这么呛喉?”
说罢,转手将雪茄往小便池一丢。
“啊,你不抽了?”
“不抽了,难抽死了,真搞不懂那些大人为什么喜欢抽这玩意。”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小男生冲进洗手间,“浩子浩子,李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说什么有人找你...”
“找我干嘛?”
“不知道啊!”
“...”
前往教师办公室的过道上,唐浩小声嘀咕着,“不应该啊...我这才刚抽就被逮到了?”
对哦,都说有人找,那肯定不是抽烟的事。
嗯?
谁找我?
父亲是不可能的,他都不管自己的。继母?也不可能,打上次把她激怒了之后,她也不怎么跟自己说话。
那会是谁呢?
抱着疑惑,唐浩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陈叔?”
“侄儿,快,快跟我去趟医院!”
“去医院干嘛?”
唐浩本能地愣了下,待反应过来才发现陈叔面带哀戚,心头顿时一紧,连忙发问:“不会是我爸出事了吧?”
“是,是你爸被人捅了几刀!现在在玛丽医院急救!”
别看他虽然叛逆,和父亲关系不怎么好,可不管怎么说,那层血脉上的关系是割不断的。陈叔的话如大锤一般敲在他心底,惊得他彻底懵了,“他随行好几个保镖,怎么会?怎么会...”
“别问了,赶紧走吧,迟一秒就怕见不上面了!”
想到父亲要没了,悲切之余眼泪哗的一下就掉了下来,他哭泣着问,“我爸,我爸他...他那么大势力...”
“哎,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我跟着你爸二十几年,他一直说灰色地带的钱可以赚,但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叫我管好第二个头,可他...可他没管住啊!”
“就昨晚,他跟弟兄们喝酒,见到了个当红明星,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大了,就硬拉着人家过来陪酒,人家不肯,就当场给人办了...谁知...今天一早刚出门,就被人...被人...”
唐浩默然。
他老爹什么德性,他是清楚的。
就一个色字。
要不然也不会快五十的人了还娶了个比自家儿子大八岁的女人当老婆。
可是...再怎么说也是社团大佬,怎么就...怎么就...
“唉...”
陈叔看到唐浩抽抽噎噎的样子,也不知怎么说,只能先将他推上车,然后祈祷纵哥能坚持一会,在临终前能见到儿子最后一面。揣着这股想法,他把油门踩死,见车就超,也不知闯了几个红灯,硬生生的将二十分钟的车程提前了七八分钟。
等他来到玛丽医院,还没到急症手术室,就先见着一群穿黑色西装的人围着门口,人群后面,是连片的哭声。
黑衣人见陈叔领着人过来,让开了道,放他们进去。
“大嫂,节哀...”
唐浩分不清楚陈叔这句‘大嫂’指的是谁。
因为在他手术室的门口,有几个女人在哭哭戚戚,其中一人还抱着襁褓。
唐浩只认识其中两个,一个是婚宴时见过的秦芳蕙,另一个是他名义上的继母余蔓箐。
秦芳蕙双手环胸,背靠着墙,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
而在她旁边,唐悠悠则是翘着嘴巴,似在幸灾乐祸。
“箐姨...我爸...我爸他...”
这么多人,唐浩相处最久的,也就只有继母了。
在众人的目视下,他着步走上前,问向枕在墙上低声哭泣的继母。
近两年的相处,余蔓箐从来都是温柔示人,从来没有这般失态和悲凄。
“天纵他...他去了...”
来之前有预料父亲可能没了,可真听到父亲过世,那种感觉如天塌地陷一般,双脚一软,正当险些摔倒时腰间突地一暖,抬眼一看,原来是继母余蔓箐伸手将他扶起。
唐浩很想说声‘谢谢’,可悲从心来,他除了想哭,还渴望能有人能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让他可以有个肩膀依靠...
记得七年前母亲去世,他抱着父亲哭的稀里哗啦,可现在呢?
父亲也没了...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尽管他生得高大,可强壮的身子里藏着的是一颗敏感而又脆弱的心,母亲的离世,父亲长期的放任不管,让他变得桀骜不驯,变得叛逆,可那颗心也同样变得脆弱而又敏感。
唐浩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老天爷这样去惩罚他?
“浩子...”
继母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抬头看着她,看到了她哭红的眼睛,还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
继子与继母的对视,视线拢住了周围的人,与继母悲切的神色不同,她们假惺惺的哭着,没有眼泪。
秦芳蕙更是看着天花板,一脸木然。
冷漠与悲凉成了明显的对比,这一瞬间,唐浩才知道自己的孤立无助与无依无靠。
也在这一瞬间,曾经叛逆的少年似乎长大了,他伸出手,无意识地将她拢进怀里痛哭起来。
亲人离世固然悲痛,只是,人死如灯灭,后事还要去办。
医院要签字结账,死者要送殡仪馆,还挑选吉日火化入葬。
看着护士递来一沓的账单和报告,悲恸的余蔓箐也没一张张的去检查,便随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毕竟从名义上来说,除去唐浩,唐天纵名义上的亲属也就只剩下她了。
前者未能成年,签字的事也只有她来做。
护士站前,秦芳蕙看着埋头签字的余蔓箐,嘴角浮现一丝阴谋得逞的奸笑。
...
等到唐天纵的后事办完,余蔓菁便着手去办理遗产交付,只是亡夫并没有留下遗书。而根据香江律法,他的遗产全部被冻结。
所以这些天来,她既要操办葬礼,还要去法院提交资料,让法院尽快的发出遗产承办书。
三天后。
余蔓箐坐在客厅沙发上,目光悲凉地看着这间曾经有亡夫出现过的家。
她并不是在想念亡夫,只是想到自己的女儿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感到悲凉而已。
是的,她已经怀有17周的身孕。
但说实话,余蔓箐嫁给唐天纵并不是因为爱情。
老夫少妻是不会有真爱的。
她的一切表现,包括她对唐浩的温柔都是装的。
目的就是钱。
如果不是为了物质上的优越,谁会愿意嫁给混黑社会的?
余蔓箐知道他早晚会死在外边,可没想到会死的那么突然。
突然到她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忽悠他立下遗嘱。
如今他死了,他的遗产将会分成两份。
两份也无所谓,可是...自己不懂经商,更不懂道上的生意该怎么做。
算了,没什么好纠结的,卖掉吧,卖掉之后回老家颐养天年。
至于唐浩?
哎,也是个麻烦...
在他还未成年之前,有律法的保护,想来是甩不掉他了。
带着就带着吧,反正过不了几年他就十八了。
余蔓箐谋划着未来,忽然,桌上的翻盖手机响了起来。
“喂,你好。”
“余女士,我是湾仔区法院的审计,给您说下关于唐天纵先生的遗产问题。这边查询到律师事务所的反馈,您这边是有签署单方面的放弃遗产书...”
对方话没说完就被余蔓箐猛然打断,“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放弃遗产!”
“余女士,请您耐心听我说完,据我了解到的信息,您丈夫唐天纵名下的财产全部由秦芳蕙女士继承。我个人建议,您最好先找她...”
“陈叔!去公司!”
余蔓箐没有听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匆忙的叫来陈叔。
见对方一脸焦急,陈叔疑惑,“嫂子,怎么了?”
陈叔跟唐天纵是拜把子的兄弟,也是唐家的金牌打手,后来社团转型,见不得光的事情少了,唐天纵便让他做了唐浩的保镖。
相处时间不长,但对余蔓箐来说,陈叔算是她少数信得过的人之一。
所以余蔓箐也不避嫌,将刚才电话上的事说了遍。
“没理由啊,纵哥都没立过遗嘱,遗产又怎么可能会给大嫂继承?”陈叔听后诧异,“另外你单方面放弃遗产,那就更不可能了。”
余蔓箐一开始有些慌乱,但毕竟是个有城府的女人,在逐渐冷静下来后,沉吟道:“陈叔,你说会不会是她伪造遗书?”
“公司里头有那么多弟兄在,她应该不敢。不过嫂子,我还是带你去公司,找她当面对峙吧。”
混江湖的,最讲求道义两字,有陈叔陪同,余蔓菁放下心来,“嗯。”
很快,陈叔驾车带她来到中环大厦,直上顶楼。
“大嫂在哪?”
“在忠义堂。”
得到回复,陈叔便在前面领路,径直来到忠义堂,接着推开了门。
忠义堂,顾名思义就是表示忠义的大堂,一般用于扎职,或者是处理叛徒和开会。
前两者都好理解,而开会,大多时候是香主(大佬阿公)带一众坐馆的堂主分钱分赃分地头。再或者就是社团之间有斗争,一众人马过来调和。
当然,也有小部分是坐馆大佬被人怼了,上层叫兄弟们过来帮报仇。
“各位兄弟姐妹,前几日我前夫,也就是你们大佬被人暗杀,你们说,我们要怎么做?!”
“报仇报仇!”
当陈叔推开忠义堂的门,里头便传来震耳欲聋的喊声。
只见里头满满当当近百号人激昂地举起手,大声喊着‘报仇’的口号。
陈叔已经退居幕后多年,但那些人他都认识,全部都是曾经的兄弟。
红棍跛脚荣、大头雄、东莞仔...白纸扇太子扉...草鞋四眼...
余蔓箐的到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靠近秦芳蕙的几人见她进来,面色立时变得不太自然。
他们有意让开道,却被秦芳蕙以犀利的眼神止住住了。
“阿妹,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了解情况。”余蔓箐扫过场中数人,那时候唐天纵还在,他们对自己还是毕恭毕敬。
然而现在,他们的神色不同当时,余蔓箐能感觉到周围有人看她的眼神如刀子一般锋利,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如果这里只有她一人,他们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余蔓箐人不傻,人情世故也知,她知道自己面对的这群人是什么。
但事关几亿甚至十几亿的遗产,她不得不上前。
她每前进一步,陈叔就跟上一步。
他是亡夫最亲近的兄弟。
他们先烧过黄纸、拜过关公,喝过血酒,立过投名状!
“了解什么?天纵的遗产?”秦芳蕙似乎早就预料到她要来,打了个眼色让旁边的人送来几份文件,她随手扬起,扬扬道:“遗产是你自愿放弃的,怎么?反悔了?”
“你我同是女人,你觉得我会放弃遗产?”余蔓箐压住怒火,反击道:“更何况遗产交付、股份转移,还要律师见证...”
秦芳蕙无心听她说下去,直接截断了她的话头,将文件晃了晃,“不好意思,这份自愿放弃遗产的书面文件是律师事务所出具的,这里还有你的署名,你要不要亲自验证下?”
“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字是你自己签的,你可别否认!”
“你说是我签的就是我签的?笔迹要经过鉴定的!我签没签过字我心里不清楚吗?”
“嫂子,我劝你先冷静下。”
这时,跛脚荣站了出来,“字确实是你签的,当时签字的时候,状师昌在场,他能作证。”
他说完,人群中走出个戴眼镜的男人,他点头接着说道:“嫂子,如果你怀疑文件和笔迹的真实性,我们可以去做公证。”
“不可能的!我没签过字,不可能的!”
对方的话令余蔓箐出离了愤怒,她抢过秦芳蕙手上的文件一看。
那字迹,真是自己的。
她猛然抬头,看到对方这般得意的神色,心头一惊。
那签名...会不会那天在医院...
是了,那天那么多的账单和证明,一定是了...
原来她早就设好了局,等自己跳进来!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败了。
败在了自己的疏忽之下,如果那天不那么悲恸,会不会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不对,就算那天自己发现了这张文件,她肯定会用另一种手段强迫自己签名!
对!她是混江湖的,她的心比自己黑多了!
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秦芳蕙比她狠太多了。
她能再离婚之时分走唐天纵一半的家业,又怎么会没有手段?
更何况,她离婚之后,还能稳坐在唐家社团,稳坐在这个钓鱼台上俯瞰众生,又怎么会没有铁血的手段?
余曼青不敢多想,她甚至不敢去猜想那个可怕的可能...
她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抬头故作镇定,“真是好手段!我输的心服口服!”
身后的陈叔念及他和唐天纵的感情,替她出头,“大嫂,纵哥尸骨未寒,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
秦芳蕙被他的话逗乐了,她厉声道,“陈大哥,拟心自问,是天纵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他!”
陈叔沉默。
“天纵的家业大部分是我鸡头秦打下来的!”秦芳蕙接着说道:“中环三百楼凤,十七间夜总会近二千小姐全部都是我的人!这钱是我赚的!她凭什么分!她有什么资格分!”
说罢,她看向陈叔,冷冷道:“你也知道天纵尸骨未寒,可她从没想过报仇,她只想着分家产!”
“她是纵哥明媒正娶的老婆,是我嫂子!”陈叔被她一番话弄得下不了台,但当着那么多弟兄在,也不想失了面子,撑着头皮道:“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替她争得一部分遗产!”
“大嫂,那么多兄弟看着,你要一分钱都不分实在说不过去。”白纸扇太子扉作为军师,他其实不想参与这种分家产的呕血剧情里,但看着昔日的兄弟下不了台,他上前几步,小声向秦芳蕙建议。
秦芳蕙凝眉,沉吟几秒后道:“既然大家都替她求情,那我给她两百万,你带着她给我滚出这里!”
“她怀有纵哥的种!”见秦芳蕙让步,陈叔再上前一步。
“五百万!”
“还有我浩侄的!”
“再加三百万!”
陈叔见加价到了八百万,知道再谈已经没有可能了,便小声跟余蔓箐说:“嫂子,见好就收。”
余蔓箐哪敢继续逗留,收到钱马上就走。
忠义堂内。
“天纵是新记的人做的,等会你们回去叫上人,今晚在九龙塘集合。每人十万出场费!如果有人斩了猪头细,奖三百万!斩死的话,三千万!”
“大嫂大义!”
“散会!”
人群散去,秦芳蕙立马下楼,她没叫上司机,而是一人开车到英华女学校去接女儿唐悠悠。
“妈,你不是去帮死鬼老爹报仇么?怎么会有闲情过来接我?”
“报仇?呵,报仇是他兄弟的事,我才没有这么傻!”
“啊?”
“呵,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跟他们打打杀杀。我啊,早就谈好了下家,把公司卖了十个亿,今天收到钱了。”
驾驶位上,秦芳蕙将手机卸掉,取出电话卡拧断,“走,我们母女去苏城,改头换面,养老去咯。”
说罢,她油门一踩,等到过关时车窗放下,将卸掉的手机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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