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背着一个麻布织就的白色单肩包,坐在一辆于密集的雨帘与强风中颠簸不已的火车上发呆。他用那白皙修长而近乎于此刻窗户般冰冷的右手轻轻拂去玻璃上的水雾,静静凝视着窗外一片片愈闪愈快的灰色风景。银星城,这里的景色和自己曾身处的莽莽黄沙与其磅礴寂寥的气势截然不同,显得更加静谧且充满了生命的气息;那感觉仿佛不是生命这一自然现象让自然变得具体,而是自然把科技变得抽象了。
他出生于古老的先知一族,是现任长老青山的合法继承者,却不知为何从小受着族人的冷眼与漠视,遭着同龄者联合的欺凌与唾骂,甚至成了老一辈族员口中“性格孤僻的异类”。然而,在这个逐渐衰败的、如巨轮般越滚越慢的家族前,他只是一根寄托了这巨轮千斤重负的纤细小草,那巨大的、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压力如一只无形的巨掌无时无刻不压迫着他还未成熟的神经。先知,从早期的招摇撞骗、勘测星象到后来系统的推理与罗辑研究的建立,直至如今借助前沿生物科技的手段以刺激脑电波来进一步开发大脑区域……这本应是一个盛极一时的“先知时代”,但即使先知们所求得未来走向的方法日趋科学,其仍披着一层宗教的迷信色彩,被人们普遍看作是先知一族用来钳制思想、巩固家族地位及实力基础的手段,在这个主观能动性起着重大个人推动作用的年代,先知们便同早年的决定论一般一起沉睡了;其实二者完全不同:后者的结论是盖棺定论般铁的事实,产生的效益大多是令人消极的;而前者只是由已知条件进行的求解,结果大都忧喜参半。
车窗内侧那层朦胧的水雾给了夜航一种钻心的寒意,虽然他知道这莫须有的寒冷感觉是不可能存在的,却仍旧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兜帽,巧妙地让自己的面部全部隐没在阴影里。夜航在心里暗道:如若先知这份职业真的准确无误,那么我是不可能逃出来的——我逃跑的这个举动会被长老会事先制止。所以,这一切不过是一些腐朽的家族成员想要维护自身虚荣的手段罢了——也正因如此,他们更加没有理由禁锢我的自由……忽然,夜航觉得大脑好像在隐隐作痛,按照大长老所作的第三法则,这是有什么糟糕的事要发生的标志;但管他呢。
车身开始了减速运动,渐渐平稳地听了下来,但这并不是夜航的终点站。在混杂稀乱的人群中,几乎没有谁注意到一伙穿着高领黑衣的人走上了火车。与此同时,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将脸藏在连衣帽阴影里的青年也开始小声嘀咕着什么。夜航漂移着的目光却在极短时间内捕捉到了这一切,但他并未声张;毕竟出门在外无依无靠,只要无关乎己,能少一事变少一事。
“马上就到银星城的内城了!”夜航的心率也不由加快;巨大巍峨的城墙被抛在了身后,自己坐在横跨百丈深渊般峡谷之上的火车里,看着城里生长着的参天巨木与似乎从远古时代生长至今的爬藤植物——很难想象,这一切都是从一片裸地与苔藓般微小的草本植物而来的——星星点点的屋宇被人类科技的巨手撒缀其间,有的耸入云端,带着风车浮动,仿佛回应着唐吉坷德的挑战,仿佛通话中所描绘的浮空堡垒;而有的则远远低于水平线,坐落于分割了东、西内城的,那峭壁几近九十度的峡谷间。到了晚间,核电池的光亮一起,便如万家灯火散入银河,搭起一条让牛郎织女相逢的别样鹊桥……也许这就是“银星城”名字的由来。夜航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来银星城看看正居于此的青梅竹马——胡瑶。她是夜航儿时形影不离的玩伴。在夜航的记忆里,胡瑶是一个外表如天鹅般美丽文静的姑娘。可是他知道,胡瑶的内心却栖息着一匹性情热烈的小马,喜欢冒险和探索未知的事物。正因如此,胡瑶小时候曾无数次拉着夜航穿梭于银星城各个孩童不被允许进入的角落——爬上过只有一个年老侍卫看守着的惊语塔,也曾站立于深不见底的叹息裂隙旁。后来……后来,长大的天鹅迁徙去了荒凉的北方,先知的儿子长大后也成为了先知,接过衣钵,四处漂泊。万幸的是,最近他收到了胡瑶的邀请,便来到银星城同她会面。他的出逃,胡瑶给了他一半勇气。说实在的,望着窗外那灰蒙蒙的细雨所笼盖着的世界,他并未感到一种安宁,而是伴随着会面的紧张与那股愈来愈强的不安感。
突然,夜航的心脏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像是被浸在墨水之中,霎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夜航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火车像是撞上了一个比它自身大好几倍的东西般被动制停了。后面的车厢中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许久不去。夜航紧紧抓住扶手,在失重与超重两种感觉的来回切换中尽一切力量望向窗外,寻找着可能出现的光明;那是希望啊!
一瞬光亮闪过,他,看到了她。
她目光惊惧,神情恐慌,向夜航这边伸出手来;夜航大声呼喊着胡瑶的名字,用拳头猛烈敲击着窗户;恍惚间,那窗上的水滴产生了重影,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是雾是泪。仅此一瞬,夜航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到,自己确实应该留在长老身边的。另一方面,自己身体中理智的部分又清醒的告诉自己,这一切混乱多半是那伙黑衣人与青年制造的。有人伤亡吗?凭一开始的尖叫声来判断,答案多半是肯定的。那么那伙黑衣人制造混乱的目的是为了杀人后便于自己逃跑吗?若真是如此,是否多此一举,更易被发现?再者,对方又是怎么控制这近乎超自然的能力的……
一束意外的强光照亮了车内的一切。
夜航发现,自己所坐的火车——被关进了一个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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